不想,傍晚天色昏沉,文勉指错了路,耽搁时间,导致船队半夜还在路上行进,十分危险。即使眼下四周平静无波,周勤也不敢有分毫懈怠。
他四处走走看看,目光极为警惕,绕着沙洲走了一圈,不见附近有异常,才长舒一口气。然而,他一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行至沙洲外围。
此处河道迂回曲折,水流遇上苇塘,被分成数股,流速较快。仅有不远处的一片水域,算得上开阔平缓,像是一块黑色琉璃,唯有夜风忽起时,吹皱水面,吹起一片缥缈白烟,才能看出这是一片水域。
广阔的水面上,除了被夜风起,漫天飘飞的吹芦苇碎屑外,只有一艘小小的乌篷船,稳稳当当地停在中央。
夜风停歇,原本闪烁着的草木屑,纷纷飘落水面,点出千万朵涟沦。
天幕无星,空中月明,河面漪澜千万,水上微光与月上下。天地静谧,水上即开即灭的涟漪亦然静默,如同一幅自然泼墨,信手绘就的水墨画卷。
周勤的视线,落在船头,猛然发现,那里竟有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男人,屈膝盘腿,枯坐不动。
周勤定睛一看,越发觉得此人形貌颇不寻常:短发、朱衣,身长八、九尺,体格健硕,戴一串大佛珠,双手掐着佛印,置于膝上。虽看不清面目,但他乌发如墨,不像胡人,倒像是个短发的武僧。
汉亡而经学衰,儒道合流而生玄学,此学盛极一时,却因过度颓靡、消极避世,终不能长久。魏终周及,随着大师竺昙摩罗刹万里寻师,学成三十六种他国异言,东至长安翻译经书弘扬大道,佛学诞出六家七宗,盛极一时。周朝至今,出现了北佛南道并立的局面。
世人或有先为道士,后成禅师的,或有先为和尚,后成道长的,多数都是游走各地、通晓各家学说,却形貌怪异。故而,周勤此时见到那僧人,不觉有异,不觉危险,反倒从他入定的气场中,感受一股如泰山般的庄严威慑。
周勤心道,这是一名高僧。
由于乌篷船与沙洲相隔甚远,周勤不喜大声呼喊,便招来手下代为传话。
手下得令,运气,大喊:“大师!我家老爷邀您过来一叙!”
可偌大湖面上,他这一点儿声音喊出来,传到那僧人耳中时,已是一点儿隐约的声响了。周勤以为那僧人不喜吵闹,便不再强求,只让手下问路,道此处距淮安还有多远。
不知那僧人是否听不到声音,又或是入定太深,总之,最终也没有回话。
周勤回到篝火旁,手下带来一名渔夫,言其深夜在此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渔夫抹了把汗,解释道:“各位爷,我乃洪泽湖边一百姓,打渔为生,接连劳作数日,傍晚时实在太累,躺在船上眯了一会儿,不料竟睡着了。眼看着天已经黑了下来,我便决定今夜宿在沙洲上,不回家了。”
周勤微微皱眉,问:“你既然是洪泽湖边的渔人,为何不在湖中打渔,偏来此处?为何宁可夜宿沙洲上,也不赶回家?”
渔夫看得出周勤是众人的头领,殷勤答道:“各位有所不知,此处乃是乾阳埔,再往前一段,便是运河中最为狭窄、险要的一段水路,人迹罕至,但是鱼虾肥美。若非贱内染疾,要钱治病,我也不会不要命,跑到这里来打渔。”
周勤又问:“此处水路虽较先前狭窄,可水流不算十分湍急,何来险要一说?”
渔夫嗨了一声,叹道:“从前倒是没有,可近来三四年,漕运船队在前边翻船的,有数十次之多;所运的粮食稻谷,只要沉入水底,一概消失不见。都是漕运,都是夜间,您说邪乎不邪乎?”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县官请风水先生来看过,说是昔年,冯飒老将军带兵南下,伐吴,攻打了附近的屯田兵。那几年,南方饿死了很多人,尸体堆积如山。有些人家没钱下葬,便将尸身扔到河里,说是水葬,不过是喂鱼罢了。因此,水里鱼虾肥美,可也有水鬼,饿死鬼,怨气很重。”
文勉喝止渔夫,骂道:“胡说八道!鬼神之言,何足信?”
渔夫连连点头,道:“是是是,不足信。船行水上,意外在所难免。传言神乎其神,实则船只倾覆,是一阵儿一阵儿的。咱们,也有一年半载没有听过传闻了,想来也不会有事。”
文勉仰着下巴,点点头,转身面对周勤,拱手,道:“周大人,再有数十里即至淮安,下官指错路,已耽误了不少时间。还是一鼓作气,以免夜长梦多。”
周勤点点头,“你来得次数多,经验足,听你的。”
简单地吃过饭后,周勤命众人灭了柴火堆,上船,向淮阴进发。他负手立在船头,面露疑惑,问:“文兄,一路行来,虽然河道变窄,可水面平静,并不算险要,你说,为何总有漕运船只倾覆?是否是水匪所为?”
文勉哈哈大笑,道:“除十二连环坞外,下官在这一带,不曾听闻别的江湖帮派,可他们……”他听了片刻,瞟了周勤一眼,欲言又止,“可他们是白道,信誉不错,不沾人命。而且,并非所有船只均会遇险,而是十有六七。”
周勤回看文勉一眼,道:“文兄,你同我说话,不须顾忌其他。十二连环坞与周家交好,不算什么秘密。”
周勤摸着下巴,喃喃道:“十有六七?像是天灾。”
文勉点头,终于有些放松下来,开起玩笑,道:“想来,水鬼也是看菜下饭。”
周勤笑了起来,“看菜下饭?那咱们这碗饭,可是十分香甜。”
他说着话,见文勉右手一抬,继而,一点寒芒从眼前闪过——文勉指尖夹着一片小刀,出其不意地划过周勤的脖颈!
周勤从未想过,文勉会对自己出手,只觉脖间一凉。
幸而,他虽未能发现文勉的小动作,但毕竟也有武功在身,一反应过来,立马向后退去。故而,文勉的刀只在最开始时刺入周勤脖颈半寸,而后周勤已向后退,刀锋掠过,只留下一道浅痕,擦出零星几个血点子。
周勤胡乱抹了一把,抽刀指向文勉,喝问:“文兄!你意欲何为?”
“还叫我文兄,呵。”文勉摇头,笑而不答,纵身一跃,落到另一条船上,两个扫腿,便将一名船夫与两名官兵踢落水。
他从袖中摸出先前那只骨哨,贴在唇边,用力吹响。
呜——!
低沉的呜呜声,回荡在几乎融为一体的漆黑天水间。
那一刹那,无数个黑色的鬼影,在水底迅速游动,如同一簇簇巨大的蝌蚪队伍,朝漕运船只收拢,极速而有序。
快行船的船底,不断传来“咄咄咄”的闷响。
官兵惊疑不定,问:“什么东西?”
船夫见鬼一般,仓惶奔逃,大吼:“水鬼凿船!水鬼!”
周勤是京官,头一次南下押运漕粮,带来的官兵,不少都与他自己一样,是刚刚接触漕运的新鲜人。
众人听见声音,俱是神色紧张,然而看不见对手,只能不明所以地四处张望,再见船夫们的惊恐神色,听到“鬼”字,气势几乎是瞬间就掉了一大半,惴惴不安地追问:“什么是水鬼?”
“快点逃命吧!”船夫们见势不妙,扑通通数下跳入水中,逃了个干净,“江湖分黑白,黑道无信无义,无所不用其极。溺水而亡者的冤魂化为鬼怪,最喜凿人船底,唯有黑道水匪敢于豢养,用于凿船、抢劫货物!”
“现在就逃,还能活命!”最后一名船夫,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几乎是喊破了嗓子,他凄厉的声音,为这个充满莫名“咄咄”声的黑夜,更添了一层诡异。他喊罢,一个猛子扎进水中,不消几时便已消失不见。
周勤立在船头,左摇右摆,朗声喊道:“魑魅魍魉作不得真,兴许只是过路游鱼,大家不可慌乱!”
船夫们逃命去了,快船吃水本就很深,此时剧烈地摇晃着,其上装载的粮袋纷纷掉入河中。
官兵们倒是镇定——他们不能不镇定,丢了漕粮是死罪,牛鬼蛇神还能挥刀杀上一杀。可是,水底游动着的“水鬼”一刻不停歇,如此大规模的水上攻击,纵使是押运漕粮许多年的老兵,也是头次遇上,一时间无法应对。
场面嘈杂,人群慌乱。
此夜,天幕漆黑,不见半颗星辰,只有一轮椭圆的月亮高高挂着。
冷月银灰下,漫天芦苇的碎屑,变成了闪烁的银芒。相较于奔逃四散的人群,芦苇的银芒飘浮着,十分缓慢,从人们的眼角眉梢游过。
就在这荒诞而梦幻的银芒中,一艘小小的乌篷船,缓慢地逆流而上。船头,那名短发僧人盘腿而坐,双手合十,嘴里念着一段往生咒。
一动一静,喧杂尘世,乍时寂寥。
一人一船,佛陀眉目低垂,冷眼洞察人世间。
尾注:
①汉亡而经学衰,清末学着皮锡瑞所言,此处经学主要指儒学。
②竺昙摩罗刹……通外国异言三十六种,出自《高僧传》。
第45章 怀沙
直到一把钝刀自下而上,扎破船底,河水汩汩涌出,周勤才不得不接受现实。他引颈抬头,朝另一艘船大喊:“文勉!你勾结水匪,企图劫掠漕粮?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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