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乐不知道何时停了,喜乐一停,喜堂里更是安静。元钦的眼睛渐渐充血,手里还握着深深刺入钟离肚子里的剑,止不住地颤抖,他的嘴唇几经开合,声音被狠狠磨砺过似的,低沉喑哑:“阿离?”
钟离死死盯着他,双目无神,不说话。
在场所有人都不知道该作如何反应,一片死寂。
年衿嘴角溢血,忽然轻轻笑了,她靠在元钦怀里,抬头在他耳边轻声道:“恨吗?我曾经也这么恨过,可是,你不知道。”
我所有的悲欢爱恨,都与你有关,你都不知道。
元钦蓦地转头看她,眼中风云翻涌,久久不息。
年衿气息愈发微弱,就听到元钦嘶哑道:“年衿,我曾经想,此后好好待你,生同衾,死同穴,相伴一生,两不相离。”
年衿眼睛半阖,勉力摇了摇头,她连抬起眼睛再看看他的脸都做不到了,“不行的,你做不到,有钟离在……你做不到的。”
元钦怔怔看了她几息,又看向钟离,轻轻笑了一声,“对,我做不到,年衿,这一生,是我欠了你。也欠了阿离,我必须偿还。我负了你,是我的错,对不起。我欠你的,来生再报。”
若有来生。
年衿应该是听到这句话了,唇角微微扬起一些,闭上了眼。
钟离自始至终都木着一张脸,毫无表情,只是眼睛里,却渐渐漫上一丝红色,神情里染上了一丝丝疯狂。
君罗静静看着,终于叹了一口气,“她在抵抗我的法术。”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大家都已经渐渐回过神来,看着眼下这样的局面,都不知如何是好。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钟柯身为宗室中人,第一反应永远是家国利益,追踪钟离的,有皇室太子的人,也有他的人,追踪多日却屡屡受挫,眼下竟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局面见到她,首先想到的是不能让她坏了宗室与灵剑山庄的关系,于是立即就想上前处置了钟离,钟离身上的关系牵扯太大,他不能任由事态发展,坏了大事。
可是就在他刚刚抬步上前的时候,钟离忽然发出一声喑哑凄厉的嘶吼,我从未听到过一个女子发出这样撕心裂肺的声音,痛到极致了压抑不得,所有的苦闷都无从发泄,被逼到极处了,再也不受控制。
一直以来,她身体里紧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君罗道:“她摆脱了我的控制了。”
她的眼睛,沥着血,唇角紧紧抿着,环视了一圈,那种眼神,绝望,冷漠,带着深深的寒意,如同深陷地狱的修罗看向人间的最后一眼,带着浓浓的恨意。她最后盯着元钦,抬手抹去唇角的血,然后用手握着剑刃,生生把剑拔了出来。
大股大股的血顿时喷薄而出,把嫁衣染红了一片。
元钦手一抖,“咣当”一声响,剑掉在了地上。
钟离看着他,笑了笑,吃力道:“师父,徒儿不孝,从此,你就当没有收过我这个徒弟。”
她一扬手,一架漆黑的古琴就横在身前,指尖一动,弹出的就是《七弦杀》凄厉的曲调。
喜庆的喜堂里,刹那间杀机大盛。
宾客间一阵骚动,都纷纷运起内力抵抗。
君罗及时地拉了我一把,在琴声响起来的那一瞬间捂住了我的耳朵。但我还是能听得分明,钟离这一次的琴声,带着不甘心的绝望,压抑不住的恨意,还有想毁灭一切的疯狂。但是她此刻的模样,却让我想起那日她拦下我们的马车时漆黑沉静的眼睛,当时我是怎么形容她的?
孤注一掷。
她那时说:“我叫钟离,逃出来的。我要去灵剑山庄,听说庄主要大婚了,我去看看,看完就走。”声音淡淡,神色漠然,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那是经历了太多无力,太多失望,已经失去了再升起希望的欲望的模样。我以为那个状态已经是一个人绝望的极致了,今日我才知道错了。
我忽然不敢再看,钟离这个样子,是被逼出来的。我看向君罗,低声道:“是我们逼她变成这样的,钟离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君罗深深看我一眼,变换了站位,用身体挡住我的视线,“接受不了,就不要看了。”
君罗的衣袖里透出几缕香,淡淡的,很是清冷,我眯了眯眼睛,君罗此刻离我这样近,近到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但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距离却是我无法想象的远。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这样的情景日后说不准还有多少,我却在此刻犯起了矫情,实在不是什么好的表现。
我摇摇头,“不,这些事情,我得学会接受。”
君罗按在我耳边的手在我鬓边揉了两下,没说什么,错开了身子。
搁置在堂上的另一架古琴,不奏而响,铮铮地,与钟离的琴相和。元钦静静听着,看着钟离。有人开始抵挡不住,耳膜出血,连站立都勉强,不断有宾客勉力大声叫道:“元庄主,你还不制止她,她已经疯了!”
元钦终于动了,他一招手,高堂之上的琴就到了他手里,他双手按在琴弦上,拨动一个音,满堂的杀气被他的琴音压制下来,他看着钟离,缓缓笑了,道:“阿离,我们来合奏一曲。”
今日是个好天气,灵剑山庄有喜事,遥遥望去铺天盖地的红,大吉大利,喜气洋洋。日头透过人间浮华照下来,开出缤丽葳蕤的花。
宾客云集的喜堂里,一对新人相对而坐,两架同心琴铮铮响着,相和相通,相互牵制,名扬天下的《七弦杀》,再无半点杀气传出来。钟离指尖不停,眼睛里却溢出泪来,滚落下来时,是鲜红鲜红的颜色。元钦始终看着她,深邃黝黑的眸子,始终带着包容。
他的眼睛在说,你的悲伤痛恨,不要忍着,想发泄就发泄出来,我都承受着。
同心琴是一对,是承载着主人希冀的傀儡,这是它们之间第一次合奏,带着许许多多不为外人所悉知的意义。琴弦飞跃间,一首曲子已经过半,是我从来没听到过的,下半部分。
在场众人纷纷自行调息,钟柯也明白这种时候不能轻举妄动,只能一边调理自己的内息,一边注意着场上的变动。琴声仍然没有停下来,一直弹到最后,灵剑山庄的弟子终于发现不对,焦急大呼:“庄主!”
钟离说过,七弦杀杀气太重,弹到最后,伤人伤己。
我还是低估了这句话。七弦杀杀气太重,弹到最后,杀人,杀己。
我明白过来,元钦在钟离掀下盖头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结局。
铮——
曲子以一个平缓低音结束,元钦看着钟离,抿了抿唇,似乎在忍着什么,终究还是忍不住,一口血吐在漆黑的琴上,染红了琴弦,夹杂着内脏的碎末。我看得出来,这样的伤势,活不了了。但元钦还是缓缓地扬起笑,伸手去抱住钟离,道:“阿离,我带你走,离开这里,好不好?”
钟离闭上眼,又睁开,眉眼间疲惫万分,眼睛却一点一点亮起来,与之前相比,似乎被重新注入了灵魂。她点点头,道了声:“好。”
一对同心琴不约而同地响了起来,长长的清鸣声过后,琴弦根根崩断,颜色瞬间从乌黑变得雪白,漆黑的同心木,也寸寸碎裂,在大红的地毯上,散了一地。
君罗说过,任何傀儡,只为主人而存在,若有一天主人不再需要它们了,它们就消失了。
我看出来这琴弦是由君罗的发丝捻成,这断裂的琴弦上,记载了它们的主人这一生化不开,放不下,舍不得的执念。
元钦接手灵剑山庄的时候才十七岁,灵剑山庄传承数百年,其中势力盘根错节,老庄主还在的时候便已经是理不清的一团乱麻了。一般这种百年世家总会有这么些不安分的人,这种人必定是接近家族核心的,能更直观地看到这个家族的繁荣和庞大,也能更直接地享受到这样的繁荣所带来的好处,所以胃口也越来越大,这种人都有一个统称叫做“旁支”。
偏偏这一代的家主只有元钦这一个儿子,又学艺在外,而老庄主自己又日渐年迈,有许多事便不能兼顾,这样的情况简直是天赐良机啊,此时不动更待何时?于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该打点的该疏通的该收买的简直不能更活络。
等到气候成了七七八八,大家又一看,这老庄主还没归天呢,怎么好这样明目张胆地抢人家位置呢,于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名正言顺,便斗胆擅自替黑白无常履行了职责。
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元钦还未归来,有忠心的弟子拼死杀出寻来,将家中变故告知,元钦听后火速赶回,堪堪在家主的继任大会上回到灵剑山庄,一柄竹剑遥遥地指向即将坐上家主之位的堂哥,眉眼深沉,道:“奇怪,我还在这里呢,这个位置何时轮到堂哥了?”
结果自不必说,元钦在堂上横一把七弦琴,以一首极尽飘渺诡异的《七弦杀》将这一干人等尽数打败,夺回家主之位,从此一战成名。此后以种种手段将家族之中的不安定因素一一揪出并连根拔除,一点情面都不留,作风凌厉又锐不可挡,一时间元钦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声名大噪。此后灵剑山庄在江湖上的名声青云直上,连宗室都开始有意结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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