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好
山洞里篝火明灭不定,映得人脸容异常诡艳。
白灵飞跟安若然盘膝对坐,掌心相抵。他行气正值最后关头,紧紧咬唇,彷似在忍耐超乎常人能受的极大痛苦。
柴火渗近他身边几尺,便被至阴至寒的真气冰镇住了;安若然附近的薄冰,却是逐些消融成水、雾化成白气向上腾升。
霎眼间少年遽然吐血,触电般收回手掌;同一时间,安若然猛地睁眸,瞬即接住直往他倒去的白灵飞。
明教的散功毒已消弭无踪,一团炎阳精元在气海徘徊,循特定次序游走全身经络,正逐渐转化成先天真气,注输于每个脉穴里。
——那是御剑门独有的内功路子,自己功力早于光明顶冰狱给悉数散尽,这股保住他命门重穴的真气自然非他所有。
安若然托起了那张清绝而秀气的脸庞,仔细用衣袖替少年拭去血迹。
“不是叫你别做傻事么﹖你已经是门主了,怎可以把内功平白送人﹖”
他们真气同源异质,一个极刚、一个极柔,不可能直接输气,这师弟便用本门逆转阴阳之法,将习武之人视若至宝的精元、当成清水一样狂注给自己﹗
他心里暗暗叹息:
这个一直让师父和自己费煞了心的家伙……到底什么时候能想别人少些、想自己多些﹖
“我没事……功力没了可以再练,师兄没了不能再找另一个。”
右腕只来得及被景言粗略料理过,白灵飞用左手撑起身子,摇晃着站起,随手在地上捡了几支枯柴扔进火里。
那都是景言在林里捡的,足够烧整个晚上。为免突生变数,他坚持让景言出外为二人护法,一是恐怕明教再有追杀,二是以防景言忽对安若然下杀手。
白灵飞转身看了看洞外,却已不见那个伟岸的身影。
“要是师父知道了,一定要你罚跪寒碧阁的竹林。”
白灵飞会心一笑,望着洞外的黑夜,眼里有了迷离而苦涩的光。
“师父对我们比谁都好,你被废了武功,他怎么看得过眼﹖”
时光穿越了江湖跌宕,再次落在两人身上。
安若然想起昔日霍其峰竹林授剑的一幕幕,心头哽了沉淀多年的感慨,如今已沉重得卸也卸不走。
他走过去,轻轻拍了白灵飞头顶,“是我负了师父。”
白灵飞微微摇头,淡淡地笑,“不,有负于他的是我。”
“是我令他亲眼看着悉心栽培的徒弟、怎么沦落成魔。”他低头察看自己的掌纹,瞥到右腕上五指勒出的红痕,一阵寒意如闪电直窜脑髓。
在光明顶的圣湖旁,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骨里叫嚣的欲望——
是戮杀的血欲,将所有生命践踏于脚下的残忍冲动。
最终,它使整座白石殿血流成河,圣湖终日不见曙光;今天在帐阵外,只差一步,他便因它而对景言拔剑相向﹗
“那一战后不久,师父便传我九玄,完成门主最后的承继之任。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再回忘忧谷了。”
安若然茫然闭眸,真正感到一种天地辽阔、却不属任何一处的孤独。
即使身处天之角、云之巅,他们师兄弟从来不觉孤单。每一年,两人都最期盼长期离谷游历的恩师回白云山,只要有师父在,他们就有一个真正的家。
然而那是过去——即使回首咫尺可及,也无法用追忆去逾越的岁月鸿沟。
他终于明白师弟的落寞。
“这两年——”白灵飞顿住尾音,半晌后才轻轻续道:“我现在是南楚军的少将,他是皇太子景言,我这次随军出征迎击夏兵,才会来到天引山。”
安若然瞬即恍悟——师弟是要提醒自己,若有秘密不愿被洞外的景言有机会偷听进去,最好便是连白灵飞也一并瞒过不说。
“我被扶光囚在光明顶冰狱,这些年想走也无能为力。”
他拉过白灵飞的手,在掌心上用指迅快的划字。白灵飞怔住,好半晌才再接道:“……难怪我用尽方法,都探听不了你的去处。”
郑国内乱纷扰,世间所知,不离是当年安若然将皇子明怀玉捧上帝位,不久因厌倦权势、向年少的新皇请辞解甲。半年后,失却神将的明怀玉便被夺宫,由其二皇叔明衍即位为君。
然而安若然告知自己的真相,却是他当年在涧水败于景言之手、才被明怀玉流放出了洛阳﹗
既然如此,何以景言认不出安若然的容貌﹖﹗
安若然写道:
战场戴甲,彼此自然看不清楚。
他指尖终于停定,蓦又笑道:“还记得我们每天在忘忧谷打猎采果的时候么﹖”
“那时小天他们小得像三颗豆子,只懂在草堆屁颠屁颠的跑,每次却能拿几只野兔山鸟回来。我觉得很奇怪,有一天故意跟在他们身后,才见到你原来一直在暗处发箭,偷偷替他们射下猎物。”安若然低声一叹,“这几年我没都能照顾你们,几个小不点怎样了﹖”
“小不点”三个字,便是对白灵飞最致命的利刃。一刺之下,他彷似被捏住咽喉,连呼吸都带了钝痛。
“晴晴和大牛死在明教手上,小天……他没了双腿,被景言托在平京太学府内。”
安若然屏住了气息。
那个夕阳里,他跟小不点们在栈道上的匆匆一别,竟然嘎然成了永别。
如若一切可以重来,他还会否凭一股血气,就执意下山闯荡天下﹖
忽然之间,这两师兄弟都在对视里看到了自己——
那些已遗失了许久、还未有仇杀风雨的日子,在彼此的眸中闪耀着纯粹而遥远的光。
滚滚红尘,乱世天下,他们心里最隐秘的角落,都在想念同一个地方。
“师兄,我们一起回忘忧谷吧。”
竹林、栈道、云海、夕阳……点点滴滴,那些他们两人一生里最美好的岁月。
安若然静静的凝视着白灵飞,最后,他再拍一拍师弟,指尖无意间抚过了少年的脸颊:
“夜了,你先睡,这件事我们明天再说。”安若然笑着道。
那一刻,是他们的命运擦身而过之前、最后一次挽留。
半夜,山洞内的两人围着篝火、各自拥衣而睡。
安若然睁眸站起,执过柴枝,悄声在地下划了半晌,又走回沉睡的白灵飞身旁。
——少年的睡颜如记忆一样恬静淡然。
篝火忽然动了动,似要卷住男子的衣角,却终是目送他离别而去。
洞里依旧安静,白灵飞抬手掩了双眼,一行晶亮,渐渐从指缝间滑落。
对不起,这辈子,师兄都没能答应你什么。
他不愿亲眼看到师兄离开,于是一直了解他倔强的安若然,便轻轻留给他这一句话。
白灵飞凄凄一笑,站在火旁,看着安若然临走前的赠言:
营帐北面三十里,乃明教特制火器之藏处,祝此仗旗开得胜。
刚劲的草书下,还有一行琢磨得极精致的小字:
今生际遇,难以逆料,望君珍重;若来生有幸,再作同门兄弟,携剑仗义,流浪天涯。
明明是用柴枝写下,那几句却像在他心上逐笔逐划、刺得白灵飞痛得蜷伏在地。
霍其峰永别忘忧谷当日,是一个流雪飞舞的清晨;
晴晴和大牛殒命那晚,是一个鬼火冲天的修罗夜;
而师兄离开他的这刻,他身边只剩冰天雪地,天引山的一切,彷似与他再无关系。
他每次都没看到他们转身而去的一剎。当他回头顾望,只及看到一个在原地的影子——
只得他一个人。
原来,他一直执着不肯放手的那些,非是情爱,只是过去而已。
“你师兄走了。”
“我知道。”白灵飞别开了脸,没有看不知何时走进山洞的景言。
“要去追么﹖”他冷冷地问。
“不用。”白灵飞嗓音变了调,低沉得很是模糊:“你有话要说﹖”
“你如果不想现在听,我们可以回平京后再说。”
“我在听。”
景言缓缓点头,逐步行近篝火。
“我曾经以为你爱我,我们在平京的那些风风雨雨、足够令你忘了你师兄,但我发现自己想错了。”
少年愕然抬头,泪痕在脸庞上犹自未干,皇太子胸中一痛,费尽力气才逐字的说:
“你爱的还是他。”
白灵飞这才知道何为命运弄人。
这道他想了半生的问题,在安若然悄声离去的时候,自己终于能将答案看得清楚;而现在,弄不清楚的反而是景言了。
蔓延全身的钝痛还没消退,他想解释,却又无法用口舌言语。
他被景言逼在山洞壁上,深深看了男人一眼,忽然便将双唇不顾一切的压上去。
——他的吻就像人,看来平和似水,稍稍一碰,却比火都更灼更烈,半点也没法被浇灭。
火油彻底烧起了景言,皇太子眉染戾气,牢牢将白灵飞按在壁上。
血迅即在两人交缠的唇里渗出,划过少年白得透明、只映着火光的容颜,顺着他仰起的下颚滴落。景言像要将他揉进自身,又像将他嵌在壁里,每一下啃咬,都比天牢的时候还要粗暴,直到他终于放开少年的时候,后背的杖伤已经痛得白灵飞满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