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剑眉皱得更深,与青原两相对望,当即颔首淡言:
“小王爷,进来吧。”
古越山万鸟皆寂,甚至没半分虫鸣。
一队人马从东北门离城,经汉南平原、悄然驰上山坡,沿路叶落技折,竟也静默无声。
为首的人背箭握弩,整支骑队有若暗夜窥伺的毒蛇,沿汾离水转眼便抵密林。
密林处忽地火光通明,那人雄驱剧震,立时将马拐离,斜斜切入漆黑的濯丛里,却见小路入口已有两道人影守住,其中一人抚剑摇扇,洒然微笑:
“原来真有人如此雅兴,特意摸黑来古越山赏景。”
另一人冷下目光,“方将军,你深夜去天牢,所为何事﹖”
乌灯黑火中,骑队肩饰隐约是皇城禁军的样式,骑队领头者,正是禁军统领方如松。
“古越山是禁军重地,我在这里有何不当﹖”他睨向两人,“倒是青原少将,你统领之职已被削去,与春日楼主擅闯这里才是不妥吧。”
“山可为屏,草可为席,天地何处不是景﹖”欧阳少名扬起披风,狂傲之意激扬漫空,“我和少将共赏夜色,难道还要挑地方了﹖”
霎眼间,这支禁军队已给春日楼人马团团围住。
“本将军接到天牢士兵传讯,急需赶路往援,你们这是要从中作梗﹖”
“这些当真是禁军的兄弟么﹖”有了火光,青原一瞥之下便起了疑,“我怎么从来没在皇城里见过﹖”
“少将久未回朝,自然不知皇城已是另一番光景。倘我将今夜之事向圣上禀明,你亦不能像从前一样幸免。”方如松昂首看他,“两位最好让路。”
拦路的男子摇头低笑。
“楼主敢赌一把么﹖”方如松昂首,“若我未能及时赶去,天牢内恐怕凶危非常﹗”
“凭什么要我信你的一面之词﹖”欧阳少名淡道:“真相也可能是放你上山以后,天牢便会有凶危,对吧﹖”
——他竟是当众与禁军撕破脸皮﹗
“大胆狂徒﹗岂敢含血喷人﹖”
“天牢里锁住什么人,你我都一清二楚。”他五指逐一抚过木扇骨,语中渗了出鞘的煞意,“我正是不敢拿好友的命去赌,才要把你留在这里。”
扇合、剑出。
全数春日弟子蓦然发动,与那队禁军瞬即陷于混战,兵刃交击,响彻空山。
双方人数相差不远,春日楼一方却两个特级高手,在弟子拼杀得相当吃力之际,他俩配合无间,轻松游刃于众敌中,削玉情所向披靡,而青原则尽责护住欧阳少名后背,交手几个回合,春日楼竟能在禁军手上不占下风﹗
“下手别太重﹗”青原深悉皇城三卫的武功套路,击退几个士兵后,便敛了两成功力,挨住欧阳少名的后背大喊:“他们是货真价实的禁军﹗”
十年来,武林因一人骤起风云,从未有人能叫得他留手。
此刻,削玉情却真如青原所言,剑尖寒芒忽消,使的再也不是狠辣致命的剑招。
欧阳少名在剧战中回头,贴在青原耳边,忽尔低道:
“你说得对,我们中计了。”
一切确和方如松所言无异,天牢内已到极度凶危的时刻。
所有士兵口吐白沫、东歪西倒的遍布牢廊,不只脸容扭曲,死状亦异常可怖。
——整支天牢禁军,竟在顷刻间全军覆没。
穿肠毒/药自然是来敌预先准备的,而禁军全没,对方目标便在牢内唯一血战不退的少将身上。
这批城外而来的闯牢者,每个都足成中原武林独当一面的高手,比起已属南楚精锐的禁军,实力更胜百倍。
苦战中的少年以一抗百,已近强弩之末。
来者全以黑布蒙脸,全用利于绞击刀剑的鞭索,合击之术天衣无缝,采取的正是克制顶级剑手之策,于天牢狭窄的走廊中更见威力。
剑光若雪,愈战愈是惨亮。合攻的十余个杀手再无法抵受酷寒剑气,一致往后飞退,换上另一批已养精蓄锐的同伴,又再开始下一场消秏战。
无数鞭影当头罩至,少年纵剑横削,却始终被其中一条长鞭箍住右脚踝。合围的众人一手缩回袖中,按下机括,上百羽箭破空而去,嗤嗤轻响,往少年身上要穴攻来﹗
连绵数波真劲从长鞭传来,少年运劲相抗,淬蓝箭锋却已袭近身,他猛咬下唇,厉声清叱:
“斩风﹗”
风快、斩风之剑更快,织成的剑气罗网,甚至连半缕微风也透不进去。
所有箭尾犹似长了眼,在半空停顿了一剎,而后给剑劲卷至倒退而回,“噗噗”连声,全数没体透入发箭者身躯﹗
少年疲极低喘,他以全身真气催动御剑七式,少了抗力,脚踝骨前一刻已被震碎。
他仍守在天牢最深处的牢室。
——恶斗以来,那双军靴便似钉在牢门前,尚未有人能令他让开一步﹗
他平定了喘息,转眼抬头,眸里再次涌现惊人的杀气。
“能晋地界的死士不过千,今天一来便整整百人……”少年舔去嘴角的血,经此戳杀,嗓子已有扭曲的寒意,“能适逢其会,真是何其荣幸。”
“少作狂言,副使有令,必以你白灵飞之血,祭我教圣湖下数百亡灵﹗”
“我再问一次……这里面的人,也给你们毒死了﹖”
“自然,教王怎容这里还有活口﹖”
“是么﹖”少年手腕一翻,剑锋瞬即指向那杀手,渐渐浮了一个与他容颜毫不相称的讥诮微笑——
“碰巧我也要用你们的血,为我两个小不点奠墓。”
御剑七式是御剑门的终极剑法,任何一式皆极秏真元,在对战中绝不轻言使用,却见本已力竭的少年猛然咬唇,白芒暴现,九玄再也不见实影。
雪花激扬纷飞,长鞭虽柔,仍柔不过能绕指贴面的轻霜——
一式“问情”,碰上剑锋者,只沦得溅血倒地的结局。
创教数百年,只有这柄名刃,堪作光明顶教徒一直的恶梦。
“——要奠墓,还得连他的一份,你们这次怕是来少了人……”
少年踉跄了一步,站在被他劈碎的血肉堆中,剑尖平指前方,竟是欲鏖战到力尽为止﹗
那批杀手心中一寒,见他重回当年圣湖旁状若疯魔、嘶喊冲杀的神情,终于使出了明教死士的杀手锏﹗
——黑光﹗
“该死的……怎会这么难走﹗”
景焕康随春日楼人马来到古越山,在半途遇上方如松后,却悄悄在战圈中退走了——
他是注定要享福的小王爷,怎可把命赔在这里﹖
他沿来时的方向下山,却不时回头往上望——
龙葵纹令牌还在腰侧。
那少将交代自己的,是“务必完成此任”,明明他的确是不负交托、将春日楼主带来相助了,但……良心实在是过意不去啊。
照今晚的情势发展下去,天牢里的皇太子恐怕是有危险了,一看少将的模样,那是必定会赶去天牢拼死相救的……好歹在城墙救了自己一趟,这么拍拍屁股溜掉,岂不……有点不讲道义﹖
年轻的小王爷抵不住天人交战,抽马回身,完美的秀了一手骑术,掉头而去,愈奔近山顶,心中不妥的感觉愈盛——
牢外的范围,就连空中都带微弱的血腥气﹗
他第一眼便看到在从牢内退出的一道黑影。那身形甚是眼熟,见牢外全是春日楼弟子的尸首,他便恍悟低喊:
“右护法﹖”
那人刚要再展身形、重返天牢,闻言却凝了一凝,空着的手抬起,在脸上抹了一下,方才缓缓转身:“小王爷﹖”
栎木手无兵刃,血却从指尖滴落,从黑衣下淌到地上。
见此情状,景焕康再是单纯,都知晓天牢中战况惨烈,春日楼之众无一存活,甚至连武功于楼中数一数二的栎木亦受了重创。
景焕康上前扶住他,栎木却眸色一冷,扣住了他脉门。
“啊﹖”
“楼主知道今夜之事非比寻常,早定下兵分两路之计,派我到天牢探看究竟……不料未到牢内,便已给敌方伏击。”
右护法脸色苍白如死,似要强忍着内伤,闭眸平复气息,半晌后才淡淡道:“现在牢内不知是何光景,在下斗胆,想请景副尉与我同进察看。”
景焕康脸容一僵,勉强的干笑,“也不是不行,你……你带路吧。”
栎木眸光微变,却不改淡漠之容,拿出火熠,领着景焕康穿过天牢大门。
牢内烛台俱灭,景焕康在火光仅及的几寸空间里紧随着栎木,沿路照到士兵的尸首,他不禁别开目光,直到愈走愈深,廊道上竟有残肉断肢,狂妄若他,都不敢再大透一口气了——
“这、这……是什么啊﹖”
廊道尽处的牢室就在眼前,密密麻麻的铁针悉数钉满了整道铁门。
牢门三道铁锁都已脱开坠地,然而铁门却仍紧闭不开。
“他们无法达成阴谋,自然只能选择当场自尽。”栎木环目扫视遍地尸首,冷冷开口,“暗器威力能贯入铁门、无孔不钻,当是出自明教之手。”
他抱拳拢袖,垂首对着铁门道:“在下春日楼右护法,遵楼主之命,前来救助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