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队士兵得他保证,亦不在牢前再作为难,领了少年走进天牢最深处,将值班士兵们叫来,集齐三把钥匙,把牢门的锁逐个打开——
“咿呀——”
牢外的摇曳烛光甫照入内,本来一直在出口驻守的士兵倒抽凉气,牢房内几个禁军将领怒目相视,都在怪责同僚岂能将人带到此室。
少年掩着嘴巴,用力咬破了下唇,才不致漏出半分声响——
刑室里,一具精壮的男子躯体伤痕班驳,赤血从被高吊起的手腕上淅沥而下,彷似在他脚边流满了整个红池。
那人经受过禁军几乎全数酷刑,只差未被折磨至残,全身上下,唯有脸仍是完好无伤。
少年怔怔凝视原来杀伐凌厉的容颜,却发现他已成一尊沉睡的伟岸雕像。
……这个月来,景言便是日夜在牢中遭锉骨裂皮的苦﹗
——除了别离,再没什么能让人在顷刻间看清自己的心。
突如其来的痛淹没了少年,紧紧攫住他神智。白灵飞不顾一切,扬手拔出九玄,指住其中一将喝令:“立刻放下他﹗”
剑华映得牢室亮白如昼,那几个将领认出了这柄震惊当世的长剑,更见少年双目栗寒、可怖状似修罗,全都不敢再对景言用刑。
沉睡四年的杀戮狠意,再次在血液里破脉而出——他有冲动不惜一切、都要将天牢变成禁军葬岗﹗
他秏尽全身的抑制,才遏止了九玄欲饮人血的原始欲望。
“全部出去﹗”
那是一个,他拼命逃离却又作不完的梦。
江南渔村的夏午,全是令他神经隐痛的刀扎碎片。
周身骨头似要快被打碎,他鼻里结了血块,不断吐出嘴巴的泥沙大喊。
他喊了很多声娘,亲眼看着娘受了天大的凌/辱,渐渐再也喊不动了。
全村都不敢得罪官兵,还没给打到重伤的,都只在屋外默默旁观。
直到最后,他断了左臂骨,奄奄一息倒在地上,手指差一寸便碰到了娘的裸躯——
爹。
爹……娘受了屈辱,孩儿在唤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若是当初许了一生,为何又要坐看所爱受尽伤害、空余半生相思情恨﹗
为何自己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为何自己身上,要有那负心人的一半血脉﹗
他用未断的右臂在地上蜷动,最后抓到了被撕下的布碎,盖住在娘身上,对着从未打算施援手的村民疯狂叫吼,直到将门外的人赶得一个不剩为止。
他伏在娘的胸脯前,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不断嘶喊,满牙都是咬完右臂后的鲜血,过了良久,摸到了地上纺织机碎成几段的杼心,红着双眼,便对着已折的左手猛刺落去。
若是放干了一半的血,他跟他从未见过的“爹”,就能斩断血缘了吧。
等待血尽的过程,比凌迟还要漫长。他看着那些残肉,又再木然再多刺几下。
忽然间停住他的,却是一双指骨分明、布了剑茧的手。
——那梦出现在他人生十多年,自己在虚空中的手,第一次被人温暖的覆住了。
那手抓得很紧、彷佛要弥补他前半生的失落和虚无。
孩童到少年时代,那些曾被一下下从心里掏空的东西,忽地全都填满回来。
那是一个他不敢奢望过的景言,迷糊间,他想抱住那陌生的净光和暖意,抱至灼痛仍不肯放手。
“景言……景言﹗”
呼唤在刑室里特别响亮。男子睁开被血凝了半边的双眼,蒙胧里见了遍地赤色中的纯白,脱口而出便是一句低唤:“灵飞……”
以精钢打制的倒刺手镣给一下削毁,男子费了许久,才知道自己双腕缠上白布,是被人在昏迷中仔细包扎好的。
他给搁在刑室墙角,全身大致已用金创药料理过。男子无言看自己四肢躯体绑着的包扎布,终于缓缓抬头,静静注视脱了轻甲、撕走了大半衣衫的白灵飞——
傲气倔强的少年眸里,聚起了雾气泪花,却一直凝在眼眶下缘,只在他们四目相对时才悄然掉落。
“我就知道会是你……”景言吃力的伸出手臂,将少年拉进了怀内,抱紧片刻,才在唇边浮了一丝笑容:“我再不是皇太子的模样……甚至连护住你都做不到了。”他气若游丝的问:“你介意么﹖”
白灵飞埋在他肩间,只懂拼命摇头。景言心里一疼,全身的创伤转瞬已被抛开,咬紧牙关将左手从少年腰际抬起,一边在他两颊轻轻擦拭,一边对他低言:
“你身上那些伤……到底好了没有,嗯﹖”
“……好了,早就好了。”少年努力停住泪水,将他的手反握住,轻轻的道:“手不要再动……你筋肌伤得很深,如果再妄动半下,这辈子会永远废掉的。”
男人把痛吼咽在喉里,放软手任少年这么捧住,靠在他耳边低笑:“不动就不动,但你要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景言将脸贴到他颊边,低沉有若魅惑魔音,“其实你在心疼我么﹖”
“不是……我、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有些情绪已满盈心房,少年哑着嗓子,喃喃低道:“也不愿见你顾了一切,只是没顾上自己。”
几乎是反射式的,他将男人拥得更用力,否认中的言不由衷,景言自然明白了七分。
皇太子稍稍拉开了他,趁白灵飞仍在茫然的时候,勾唇一笑,忽尔低头封住了少年双唇。
——他是首次吻上一个男子,这片唇瓣的触感不若女子的柔软媚香……却是非常、非常的温暖。
这么笑若初雪的少年,连给自己索的这一吻,也带着不属尘世里的纯净。
自己其实一直都沉溺于他的温暖、他的纯净。沉溺已久,于是渴求;渴求已久,于是奢望占有。
明明自己曾伤他至深,就连多碰他一分也是种亵渎,明明已抑制着慕想他身上的一切,却慕想到直至此刻,竟然完全还原了他丢弃半生的爱欲。
他在少年口里无休止的掠夺,尝遍舌上齿间的温热,然而同时、那晚在庄园炼狱般的惨况,他却未曾忘却过。
蓦地想向少年说一声忏悔,但他带给自己的所有、自己都已无法再抽离。
也许自己,这辈子只会、亦只甘困于那抹纯白。
终于触到日思慕想的身影,爱恨正疯狂地噬咬着他,他却无力抵受,于是,只有更用力的噬咬着少年。
直到铁锈味留了满腔,醒觉自己将少年弄得满唇是血,才依依不舍的放开他。
白灵飞用手指沾了沾血,好半晌仍在定睛看着景言。
——刚才双唇交缠里,他分明感受到那人暴烈挣扎着的内心。
那是求而不得的情感,同一种滋味,他尝得太透彻。
……原来景言一直以来,都对自己藏着那种思慕,苦苦克制不敢逾矩。
正如他过去对另一个人的念求,在大漠长沙的孤梦中、洛阳城的街角里,他原来跟景言一模一样。
洛阳应仍繁花似锦,却是不知不觉开谢了四个寒暑。
四个寒暑,为一念执着追遍江南,花季未央,人便已先心灰如死。
在他参透御剑七式的时候,便已知世间所有尘念,都应有个尽头。剑出如花开,剑收如花谢;他参透了剑,却始终未肯勘破自己的情。
少年恍惚的笑了一下。
执着如他,竟忘了红尘里再激烈的情爱,终究会在花季中渐渐枯萎。
昆仑山到郑都、忘忧谷到晋阳,多年来在江南烟雨里蹒跚独行,他是真的累了。不是不留恋,而是磨尽了心力,他再也爱不起。
那一剎,他鬼使神差的,竟没推开景言。牢狱里,少年将领依在皇太子身上,甘被染红那一身的纯白,“那该死的欧阳少名……定是对削玉情下了咒吧﹖”
“就算我用九玄在你心口刺一剑,也不会到现在还没复原啊。”
景言先是愕然,然后才意会了他的心意,微笑看着白灵飞,阵阵感慨涌上心头。
“我没你想象中坚强。”
“这天牢里全是父皇的人,他们每打一鞭,在我心里比狠狠一刀更痛。”景言低声默叹:“因为我太清醒,才会无时无刻告诉自己,这些都是我父亲赐给我的。”
白灵飞凄然苦笑,这男子何尝做错过什么,值得被血缘挚亲这般对待﹖
“我可以在他们面前装作不在乎,可以催眠自己莫要不甘,但我忘不了这种痛……和小时候我看着娘受辱时喊着叫爹一样的痛。”
少年剎那明白了——他不是熬不住施刑,而是败在那份在乎,那比任何极刑更摧残他的意志。
“我这一辈子,可能也活够了……我想,就算自己死在这里,你和青原也绝不会忘却那个理想,即使是下了十八层地狱,我也会看见中土光复的一天。”
“灵飞……”景言环住少年,“原来人有些时候,会软弱得连自己都不相信。”
白灵飞唇上还未结痂,他尝着自己的血,轻轻回拥景言抚慰他:“还记得我初次遇上你,就为了替你驱毒而中了茶曼陀之毒么﹖我不愿效忠于你,为了换走小天他们的性命,便叫你一剑了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