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木是明白他深意的,故而才费尽心思,将自己那抱负包装成现实说辞,巧妙地安抚了楼中弟子。
朝阳洒遍汾离水,透入春日楼里的窗棂。八月晨光仍旧渗了盛夏炎气,然而,栎木俊容却依然纸白如霜,彷似是十年未沾过阳光的囚灵。
“虽是为民请命,但景言对金延的一番改革,怕是令靖川乱了阵脚。”
栎木双瞳一动,幽幽低道:“楼主离开金延前,没有见上左护法一面么﹖”
“他给商社老板日夜缠住,连酒也没空沾口。”欧阳少名挑一挑眉,补上一句:“何况他知你并没随行,怎会特意抽身见我﹖”
苍白的青年抿唇,语中已有不满,“他一向顾大局量轻重,当知来见楼主方是正事。”
“在靖川心里,你才是他八年来的头等正事。”
栎木愣而不语,欧阳少名忽然一叹,“……我开始明白他。”
湘江风雨里的那抹青衣,彷佛已刻在心上铸入骨里。
血战过后,他与景言收剑同归观潮阁。那一剎,几乎捏碎白玉栏的少将回首,带着焦急掠到他身旁,察看了伤势,宽慰的一笑,然后才是比大潮更震撼的咆哮——
“你没事去跳海干嘛﹗﹖你挂掉了尸身会碍着军船的路好吗﹗”
而在青原脚步挪近的时候,他也是轻轻的笑了。
——那个人,原来是见不得自己受伤的。
“楼主﹖”
欧阳少名回过神,敛了神情,对栎木说道:“你告诉靖川,我一向最是信他,金延港的一切由他决定,只是千万别冲动,不要一个大意用赤刀将老板削了才好。”
削了﹖
——湘州不愧是勇武之地,连方言都带着淡淡的霸气啊。
栎木费了半晌,这才接受了楼主用词的最新风格,悄然掩上房门退去。
两日后,景言亦由水路归回平京。
他在汾离水下了船,容色异常虚弱,神情却是不减厉绝,与两个得力干将各自掠上马背后,并未急于催马疾驰出平天广场,反而远目眺望皇城所在。
朝阳下,象征南楚无上至权的堡垒折散淡淡银光。
主宰堡垒血雨腥风的皇太子,却是在马上微黯双眸。
“青原,你不用陪我进宫。”他倦色甚烈,低言有若梦呓:“现在就去集贤巷春日楼,对你来说,那是平京唯一安全的地方。”
青原勒转马头,诧异回望。
“我不会走。”自离开金延后,青原心里已隐有不详的预感,景言这般说,他更知宫门后的凶危超乎想象。“殿下,至少让我将你安然护送到东宫为止。”
应龙军的少将昂然抬首,容颜带着不服输的坚决。
“你别担心他,这家伙由我来护送,”白灵飞蓦地开口轻道:“他说得没错,去集贤巷吧,春日楼上访百姓众多,正好需要你调度场面。”
春日楼被朝廷委以重任,景言派心腹坐镇春日楼、确保新令顺利推行乃是自然,但青原份属水军重将,岂有弃戎屈就之理﹖
“我这次入宫变数莫测,你若跟着前去,必定会受牵连。”景言低低一叹,终于向他解释:“你此番是奉军命去剿灭河盗,又不在破浪舟下水礼的现场,即使别有居心者有意攻击你,只能拿你对河盗从轻发落之事作文章。光凭此罪,皇城三卫亦不致要硬闯春日楼押你回去。”
“刻下在平京,有能力、也愿意保住你的,只有欧阳少名而已。”
青原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景言赶着在他回金延前、就为破浪舟下水,便是让自己免此一祸﹗
他摇头苦笑,在危急关头,这个主帅却永远将所有人一手推开——究竟什么时候,他才容许别人与他共同进退﹖
“这次是去送死,你不用赶着去投胎。”见青原还想再说话,景言哑然失笑:“要是你真的想送死,也要留待和我一起冲锋陷阵的时候才去,懂吗﹖”
他说到最后,自然而然的将手里绝情剑递给青原。
年少真诚相交的知己,如今,竟是在玩笑间立下生死之约。
青原叹息一声,将景言视之比生命更重的佩剑接了过去。
——他俩如今的身份,与当年初识时的衡山年少剑客、御林军稚嫩新兵已回然不同。然而,这份信重却更胜最初,甚至不须只言片句,对方已值自己的全然交托。
“殿下,万事小心,属下必定在春日楼里等你归朝。”
他清叱一声,留下对平生知己最真挚的嘱咐,便带着宝剑催骑而去。
汾离水旁,两人身后的集贤巷正映着艳阳,熙熙攘攘、犹似浊世。
眼前紧闭的宫门仍散着朝辉,淡光微冷,马上的背影正眺望皇城,一个肃黑、一个净白,却都是浑身敛不去的锋利刺芒。
“想不到你对送死如此有兴趣。”景言对白灵飞调侃。
“……若我不跟着你,恐怕你还没机会捱到宫门前送死。”白灵飞忍不住反唇相讥。
与欧阳少名一战,景言损耗过巨,而最后一剑又险些穿心而过,若非自己在整趟船程寸步不离、助他疗伤,景言这刻就绝不可能骑马谈笑了。
马蹄触地、尘土飞扬,两人并骑驰过平天广场、直到宫门。
景言还未掏出令牌,望楼将领已认出两人,连忙命兵士去开城门。
“假如我无法继续掌控朝廷,你们必须接手余下的计划。”
等待城门打开的二人并骑而立,白灵飞心头一震,回头看去、只见景言漠然说道:
“切记,在我的改革里,锋狼骑兵是最关键、也是最难成就的一环。”
自从帝君准许景言建军之议,青原一直在平京忙于练兵,当湘江河盗起乱后,锋狼新兵的训练便交由玄锋、源涛两位军里统领负责。
白灵飞淡然应他:“你放心,玄锋等人已加紧练兵步伐,只等青原这个主帅从集贤巷归来,你的锋狼军便大功告成。”
宫门从内敞开,皇城表面平静如斯,然而两人却瞬即嗅出,内里比平常多了几分肃杀意味。
“青原不是锋狼兵的主帅。”景言缓缓摇头,“他各方面都很优秀,唯独缺了当骑兵将军的刚烈气魄。这份气魄,在南楚八军里亦无人能有。”
他苦苦所寻,普天之下却只有一人。
回京之路屡次见证那人大开杀戒,就连心性坚毅如他,亦要为之悸动。
“吾命如此剑,必不为他者御,当不为汝所折﹗”
——然而若能御此剑,这将是历代最锋利的武器,足以劈山断河,连风云星宿亦为之变色。
白灵飞瞪大双眸,彷佛已知景言有何动天撼地的念想。
景言笑着点首,“即使其他政令都给六部封还退回,只有锋狼兵绝不可落入他人之手。”他说出了对眼前少年最重要的交托:
“在我心中,锋狼军统领只能是你白灵飞一人。”
少年默然抿唇,静静握紧了手中傲视当世的九玄——
他终于要动用自己这柄利剑……在陷身险局之前,他竟是将毕生最执着之事托予自己﹗
“我明白了。”
他抬起眸,黑瞳里透现着一种深刻而纯粹的光芒。
风扬起少年一身白衣,而他追随在景言马后,直往深宫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T_T 年假完了,某人也要很悲催的继续被主修虐得体无完肤,连三日一更的承诺今次也没守住,迟了一天太抱歉T_T
想起前天与同学喝酒去,一名好基友刚刚知道我开了新坑,然后问我:“你什么时候更一次﹖”我答得有点心虚:“呃……三日一更……”她就很精辟的说了:“读者一定很想劈了你啊﹗”
对T_T 大家来劈我吧T_T 我要重生成为一个勤奋的作者君了ush﹗
☆、道之所在 (已修)
全日的太学讲课至此完结,绯衣的少女手里捧着经典,提起裙角便奔离座席。
数名太学子弟围在小天案桌前,室中所有太学生一边收拾纸墨、一边注视这番辩道——
太学以辩为粹,历代栽培过多少贤臣大儒。在当今的平京城,“风骨”二字大概只存于集贤巷、以及这座厚重古朴的府第内了。
“各位师兄原来正向小天讨教么﹖”她扬起微笑,明丽有如四月桃花,“仪雅不才,望大家不嫌我在此恭聆。”
一见手掌火翅鸟金印的仪雅少公主,那领头的学生顿时收敛了倨傲,辩者不平之气却仍在:“少公主言重了,只是师弟刚才讲课时所表之言,大家认为尚有斟酌之处,所以才特此互相交流切磋罢。”
“冯师兄辩才冠绝太学,却不恃骄自居、时刻严谨求道,实在令人心折。”
那不服辩道的贵族青年,便是南麒王之子冯潆杰。
仪雅素来敬他才学,对他的印象更远胜其他贵族之后。只是前几日的季度选考中,冯潆杰被入学不久的小天占了榜魁、屈居第二,自尊心不免作祟,故而才处处为难小天而已。
她将冯潆杰视作同门师兄,虽明白此间原委,但仍是温婉的笑道:“小天所说,民为一国之本,社稷次之、君主为轻,仪雅认为并无不对。”
她放下那迭经典,拿起最上的一本、附有自己注文的《孟子》,在冯潆杰面前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