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实为百姓之天下,而非一家一氏所私有,天授君权、同时更授予君主明政爱民之重任,此为授权的核心基础,若君主对百姓予取予夺、置之于水深火热中,则等若漠视天意民情,失去担当天子的资格,此时民众群起推翻政权,便相当拨乱反正,属理所当然之行。”
在讲经博士案前整理的太学生受此一吓,差些推倒毛笔架——
皇族的公主竟是在挑战君权﹖若此事传开去,不知会引起平京多少轩然大波﹗
冯潆杰也是镇静,片刻便回复过来,微微冷哼一声,“若君权可随便被推翻,天下岂非陷入空前混乱当中﹖”
“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要有效管治国家,必然要实现阶级分等,君须君、臣须臣,其余亦如是,此固是法、更重于法,圣贤称之作礼教。”他昂首论道:“以下犯上之事有违纲伦,动摇国家根基,绝不可予以鼓吹,否则国家失其规范、等若失其血肉,礼教秩序崩坏,受苦亦只会是百姓。师弟引用亚圣之言,实在差矣。”
仪雅微微皱眉,还待再辩,却听小天未脱稚嫩的童音平静道:“师兄的见解,我并不认同,但我学问未精,此刻论道、我辩不过你。待我将《孟子》真正读通透后,定会另找师兄私下交流的。”
初来太学时,太学子弟碍着仪雅之故,平常言行都不甚过火,只有在她回宫以后才不吝对自己嘲讽——无非是贬他出身寒微、双腿残废而已。既然能熬过那些讥笑,像这种挑衅言辞,又算得上什么﹖
何况其他时候,这群贵族学生也算磊落,起码是以才干立足太学,他亦不愿当着仪雅面前,伤了同门彼此的和气。
“仪雅姐姐,下课已有好些时候了,你还是赶快回宫去吧。”
男孩坐在椅中,只及上少女腰间的高度,但那一眼的傲气,却没半分自贬于他人。
仪雅看得心里灼痛,一股不服输的心性油然而起。
“我不急于回宫。”她眸中顿扬犀利的光:“若说论道,平京当以集贤巷为首,仪雅渴望见识已久。众位师兄辩才无碍,在议政书院里定能舌战群雄而不败,今天正好带仪雅去见识,便当是为师兄们捧场也好。”
那些寒苦出身的学生听她提议,心里立时叫绝。
贵族公子们一听,却是脸露难色——集贤巷是绿林中人、寒士贫民出没之地,他们若是去这种地方,无疑于自降身份,不但惹来闲言闲语,还会令己族之名蒙受损失﹗
然而提出此议的,却是比任何人出身都更显赫的仪雅。在她面前,谁敢表露半分胆怯﹖
他们踌躇之下,便全都看向冯潆杰。
仪雅笑得俏丽天真,都在注视这个王族内、唯一堪与“才情”二字相配的公子。
“既然少公主盛情如此,我们又岂有拂逆雅意之理﹖”
于是,一众太学子弟换下了学侍服,便浩浩荡荡的离开太学府。
仪雅一身绯衣,推着小天的木轮椅走在前列。一行人甫入集贤巷,便招来无数好奇的探问目光。
集贤巷内众多议政书院,均会在门前搭建一个半弧形木讲台,每天上下午均有一场时政辩论,这下正正给他们碰上。
包括冯潆杰,贵族子弟的神色多少有些不自然——他们未曾见过这般龙蛇混杂的景象,甚至全然不懂途人高嚷的市井之言。但寒士学生见到贩子在路摊叫卖、一家大小蹲在街边吃面的景况,却觉无比亲切,就连谈话亦比平日在太学有活力得多。
当首的仪雅微微一笑,对群众指点私议毫不在乎,直接便往聚集了最多人的辩台走去。
在辩台附近旁听的民众皆显激动,仪雅好奇的踮高双脚,从人头间的空隙瞥向辩台。
“太子怒撤大贪官……金延……金延全城免赋税﹖”这是辩题、还是茶馆说书的章回节名啊﹖
“正好,就让他们去碰钉子。”她“噗哧”一声轻笑,俯身在小天耳旁低道。
“这里太高调了,还是别——”小天未及拉住她,仪雅已经转过身去,对那群跃跃欲试的太学子弟笑问:”众位师兄何不上台大显辩才﹖”
她这般邀约,那群贵族子弟更是骑虎难下,这时一名布衣辩士恰恰语毕下台,众人无理由再作推卸。
冯潆杰把心一横,在人群里拨开路来,硬着头皮毅然步上木台。
“太学府学生,冯潆杰。”他欠身微笑,依场规自报身份,当然略过南麒王之子这重关系——集贤巷中嫉贵族如仇敌,要是说了,恐怕就走不出这条平民巷。
“殿下此举本是出自爱民好意,然而用何光启抄家所得、填补金延整年赋税实属不智。”
他在台上滔滔说着,仪雅亦是听得留神,不时与小天和其他太学生交换意见。
冯潆杰反对皇太子的论调,显是在民众中开炸了锅,欲与他论个真章的大有人在。
年轻辩士刚结束发言,围观的十数人立刻抢着向前,这个时候,已挤到台下的仪雅垂头看了一眼小天,竟是比众寒士更先一步,悠悠踏上辩台。
众人定睛一看,见是个绯衣俏丽的年轻姑娘,便立时哗然起论——
一介女流之身,敢单独上议政的辩场,即非能言辩士,亦必是志气可嘉﹗
见着她对自己施礼,冯潆杰更不知如何应对——
这个皇族公主,竟是来集贤巷跟自己当众较真﹖﹗
巷内悉数目光都直冲少女而来,而她嫣然扬首,眼里闪出采芒,璀灿如同烟火:
“太学府学生,景仪雅。”
艳阳在她身后漾开白金色的光晕,驱散了暗角的阴霾。整个集贤巷,剎那间被耀目的纯辉照个遍地。
宫门敝开的一刻,蹄声响彻皇城广场。
霎眼间,祈安殿前就若骤冒一道铠甲围墙,银甲折耀着初晨的清晖,凛冽肃冷,三千禁军漠然拉弓,箭锋一致指向广场核心那尺青石砖地。
领头的禁军大统领方如松勒马停定,手上缨枪直指景言:
“奉陛下之命,立将谋反逆党当场□□﹗”
望楼铜铃急响,城墙上涌现无数持弩的禁军士兵,一听统领之令,瞄准广场上目标显易而见的两人,毫不留情便扣下扳机﹗
一声清叱压过先前方如松的命令,竟在剎那喝止住全宫禁军——
“谁敢伤太子殿下﹗”
白芒蓦现,铿锵之音混合极寒剑气,顿时使整个广场笼罩于轻霜雪意里。
九玄已有一半纵剑出鞘,方如松狠盯握住鞘身、单骑挡在景言身前的少年,怒喝:“大胆﹗在殿前岂容你带剑拔刃﹗”
白灵飞直对着禁军统领,昂首时依然毫不畏惧,“此剑从来是例外。”他冷然续说:“方将军,反倒是你,难道竟敢在殿前谋害储君了﹖”
上千禁军的箭锋不禁轻颤——
对方能守之地不过三尺,但简单一句,这群南楚精英战士竟给动摇了意志﹗
“少将,你是被逆贼颠倒是非了罢﹖”见白灵飞在言语中企图反击,方如松扬起将袍,再次严厉下令:“立刻让开,否则本将军将你列入乱党、一并处置﹗”
广场布下了天罗地网,任人武功何等高明,亦当插翅难飞,他言下之意,便是根本没将九玄剑放在眼内了。
——只要方如松再次下令,两人铁定要在乱箭下惨死皇城﹗
“退开。”在少年马后,本来冷漠的景言蓦地开口:“斩翼箭阵由你碧师祖所创,你挡不下的。”
他扳过白灵飞肩膀,但人却仍在马上纹风不动——
“刚刚答应过要装聋作哑,进了宫门就忘了﹖”白灵飞极轻的低笑,“我再问一次——”
“你信不信我﹖”
景言沉凝了目光,“我信,但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斩钉截铁,决绝如许——
哪怕眼前三千弩/箭,他也要护住这个人﹗
景言使力猛拉,想将少年推开此地,然而他暗地运力相抗,竟是在祈安殿前扬声高呼:
“承光殿守将白灵飞求见陛下﹗”
方如立时松怒目直瞪,偏偏对他无可奈何。
皇城三卫中,只得承光殿守将一人可直接面圣,不论旁人官至何职亦不能拦阻。在场禁军深明这点,一时间亦是忐忑,虽是箭在弦上对准景言,却不知手上的箭该不该发。
白灵飞的嗓音传遍整座皇宫,广场上每个人都屏了气息,唯独景言容色剧烈变幻,按在少年肩胛骨处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咿呀﹗”
祈安殿开,在偌大广场上份外刺耳——
平京里短暂的平静,终于被彻底撕碎。
安庆、赤川两王悠然步出,六部尚书、左右都御史、中野统帅洪达等重臣亦悉数到齐,左右簇护着一人走下大殿台阶:
“皇儿,你果然没让朕失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包括方如松,全体禁军将士下马跪伏在地,城墙上的士兵亦跟随高呼万岁。
“儿臣参见父皇。”景言与白灵飞一同下马跪礼。
当他重新站起,足踏广场青石地的帝君瞇眼而笑,扬手往空中一掷——
一本奏折砸中景言左颊,擦破了他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