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剎,他如此对削玉情低语。
“不要在这里打。”景言目光冷定,那敛着的寒火令人望而栗惧:“要打,便到海里打。”
欧阳少名缓缓点头——绝情剑的主人,理应是敢将己身置于至险之地的剑手。
他唇边飘出一笑,对着脚下的金延港,作了个“请”的手势。
——这将是一场在对的时间、对的地方,与对的人所作之战。因为他,亦是一个桀骜而骄傲的男人。
金延港口浪涛拍岸,观潮阁里,杀气一触即发。
青原听完下属轮流禀报后,又亲自率兵巡视了码头的船队。回到营帐后,他与一众将领商议个许时辰,先交代了湘江河盗之事,又再问清金延城月内的变化情况。
至于破浪舟的建造,其实便是在青原全程监督下完成的。这艘将来应龙军最强的船种,他几个月前在东海察视了一遍,已完全掌握其操作应用,故而参加下水礼与否,只是一种仪式而已。
然而景言却像计算好似的,恰恰在他回金延前一天便使破浪舟下了水,这当中……是否另有深意﹖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对一众将领挥手,眼中混合着思索与倦意:“辛苦你们了,都先出去吧。”
在场诸将里,青原资历算是尚浅,然而他在水战兵略上才华横溢,战绩于水军诸将里最为耀眼,平素为人既光明磊落,亦不恃功倨傲,故他们对这统领也是信服,并不觉此话有何不妥,都欣然领命退走。
青原随后离开营帐,却忽然想起一事,朗声问走在前列的将领们:“殿下在哪里﹖”
众将领脸脸相覤,俱都答不上来——
即使是来了金延,太子亦是事务繁重,每天虽固定有几个时辰在军中,但其他时间却是找不到踪影。
这时守卫帅帐的一名年轻侍卫上前,恭敬答道:“禀统领,听码头的百姓议论说,殿下此时与灵飞少将应在天鹊楼的观潮阁。”
青原肯定,这侍卫是新来应龙军的,因军中诸人皆按习惯称他作少将而不作统领。然而那人身形有些眼熟,直到侍卫抬首,两相对望之下,青原便立刻认出他:
“云靖﹖”想起那天少年在校场比至折剑、后来却得景言青睐而夺武状元桂冠,他委实也有些惊讶——
寒士出身、尚未立过军功,便已官晋至副尉,他那殿下对云靖的优待,也太明显了些吧。
云靖见青原能一眼辨出自己,又知他同样出身寒微,对这统领顿时有了亲切的好感:
“属下荣幸能被统领记住名字,此前您去了两湖之地,故未曾在军里见过我。”
此言一出,诸将领私下便在窃语——
还没打过胜仗,只是凭武状元的虚衔便与统领套近乎么﹖这年轻人的心思现实,如何能担当重任﹗
青原将诸将的不满看在眼内,然而南楚向来以出身定高低,他纵有心相助,却都无能为力。
“谢谢了。”他拍拍云靖肩膀上的铠甲,洒然笑道:“还有,以后在军里叫我少将便可,这里的将军全都跟我一样,同样是应龙军的统领。”
众将虽有微言,但青原话里既有抬举之意,他们亦不想在此计较,便都没有对云靖发作。
以巧言化解这些纷争,已是自己目前能为他作的最大支持了。
——云靖,在军中的这条路,远比你想象中难走。
那一抹深瞥使刚作副尉的云靖呆住,正在仔细咀嚼着统领的含义,青原却已上马飙出营地了。
一直沿码头狂奔至天鹊楼,他还是亮出应龙统领的名号才能上观潮阁。
其实在来的时候,他已有一种不妙的直觉——在他驰来之前,那家伙大可能已经找上门了。毕竟在金延大潮当晚占去了观潮阁,想别人找不到也难。
然而任凭他如何猜想两人的对峙场面,亦绝想不出结局会是眼前这种景象:
白灵飞执剑立在栏前,倚着的白玉柱上还依稀有着剑痕——
那是几个月前自己在暴怒下赏给欧阳少名的,想是那时用力过于刚猛,即使老板如何修补也无法复原至最初。
白衣少年五指紧攥九玄,浮现了淡淡的青筋。
青原上前与他并立远望,便立刻对他的沉静佩服得无以复加——
功聚双眼、目极而去,怒海中一袭红衣、一柄赤剑,已是战至你败我亡的时刻。
没人能料及,中秋月夜、狂海潮涛里,竟有两柄当世名剑正作殊死决战﹗
☆、怒海龙战(下)(已修)
“……没法去阻止他们吗﹖”多少感染了白灵飞的波澜不惊,青原尽量问得淡定——
尽管那在白灵飞耳内,其实跟吼没甚分别。
白灵飞也尽量淡漠着语气,虽然那手快要握碎冰渊神铁,完全出卖了心里的不平静:
“阻止了也没用,他俩始终要打上一场。”
青原不得不承认这话太精辟,自从将景言的师承透露给欧阳少名开始,他就有种预感,两人从此成磁石与铁、互相纠缠不分离。然而那两把剑威力如何,他是心知肚明的,总没可能让白灵飞冒住被双剑穿心的风险,跳进海里分开他们。
“这场比试你怎么看﹖”
这像比试吗根本叫厮杀好不好。
白灵飞摇头轻叹,“我不知道。”
景言的剑术他在晋阳体会过不只一次,而欧阳少名的实力、他亦从集贤巷那一扇中知晓一二,然而就连他,亦难以判决浪中缠战的两人最终胜败何从。
见青原十指都快戳穿白玉石栏,焦急之情洋溢于表,一直异常纠结的他才算有些抚慰——
终于有人明白,自己在这里看着这么久到底作何心情了。
白灵飞默默看着身处浪花洪流、已被褚红剧芒完全吞没掉的两人,又再默默回看青原青筋暴现的双手,忽然又是一叹——
不止那两个男人,就连在旁观战的他俩,其实也是蛮拼的。
“他们都是有分寸的高手,会分得清什么是决胜负、什么定生死。”
剑刃激战之时只可发、不可收这些话,他才不会在青原面前乱说呢——万一青原受了刺激跳下金延港,他可没把握一次挑开三把逆天的剑刃啊﹗
“殿下的剑法师承太清真人,而品剑上家榜作如此排名,他岂非始终也胜那家伙一筹么﹖”
白灵飞略微有些惊愕——这发展有点不对,以自己认知的青原,关心的理应是景言而非春日楼主啊。
“我从未见过比『剑狂』一门更精纯的心法,但欧阳少名十年内战尽天下名家,功力的炉火纯青亦非景言可比。”白灵飞俏皮一笑,朝青原眨眨眼,“胜负尚未可期,你不必太担心欧阳少名。”
“绝情剑芒愈来愈盛,我又怎能不担心……”青原蓦地恍然,这才知是被白灵飞绕了进去,连说话也有些结巴:“我、我没担心那家伙﹗我是怕殿下熬不住他的绝地反击而已﹗”
其实他心内,还真是生生给撕成两半——
一边是识于微时的知己好友,另一边是……慢着,欧阳少名到底是他的什么啊﹗
在这骨节眼间,青衣少将竟是给自己莫名其妙难倒了,直看夜浪中的烈红披风——
昔日仰望过那人的风姿,但当欧阳少名曾为他弃剑受伤之后,他在自己心内,又算得上什么人﹖
白灵飞低头失笑,忽尔对着夜海低道:
“剑主愈是暴戾,绝情剑便愈是酷烈,景言是给逼到危急时候,剑芒才会如此变化。削玉情在赤红里依然不灭剑尖寒点,证明欧阳少名非是处于下风。此战,他们顶多两败俱伤而已。”他如此出言安慰。
青原想起湘江上那透骨的一剑——其实在那时,若削玉情再往侧偏些,欧阳少名便要因此丧命。而他为救欧阳少名,冒险闯船身陷重围,又何尝不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若这种叫生死相随,那他跟欧阳少名之间,又算是什么﹖
“若然殿下死于削玉情手上,”青原忽然如此问:“你会怎么做﹖”
“不会的。”白灵飞答得决断,双瞳傲然凝注沧海,“那一剑,我必然会为他挡下,哪怕对手是春日楼主。”至少在景言创造另一个新时代前必须保他无恙,那是自己以剑救天下的毕生使命。
——但如若九玄挡不下,那他又该如何﹖
少年愣了数息,方才低低续说:“如若无法挡下,那我便为他而死。”
——为那人光复中原的理想而死。
金延港怒涛浪溅,他双眸紧锁立于海天之间的景言,才蓦然醒觉一事:
这生死相依的决意,自己竟从未宣之于口——就连爱过安若然这么多年,亦不曾这么明确过。
在月夜下踏浪血战的两人,却只是被白灵飞言中一半而已。
绝情剑芒剧盛,映得景言全身均是狠厉血光。
巨浪拍打着港口外的礁石,溅起漫天浪花,却没有沾湿两人衣角半分——
绝情剑气犹似利箭,在海水近身三丈之际、便已悉数将其截断﹗
两人置身之处无尽墨黑,那是一片连夜色也要沉进去的怒海。
明月当空,月影投在水面,似是炸开了的银盘。除了那碎满港里的月华外,港口尽处唯一的光,便是连月与夜也噬至虚无的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