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明明在饮下那杯决裂的醇酒时,便已决意断绝今生情义了,可是命运轮转,如今再把他们带到彼此面前,他还是习惯叫自小就掛在口边的这个称呼。
——原来,有些红尘的羁绊,是连背叛和敌对也无法将之斩断的。
“为什么﹖”他低问:“伊洛河谷还有数万守兵,洛阳城里,满朝皆是尊你为帅的文武……”
“师兄,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在堂里的灵柩里,他看到那枚号召郑国百万雄兵、散发着凌厉光芒的鎏金权印。
——安若然昨晚最后一夜在寺内守灵,竟把自己执掌十年的帅印放进棺里,以此为明怀玉陪葬。
他看到帅印的时候,心内忽然有种沉厚、却又不知何从诉说的悲哀。
国君殉亡,主帅弃印,既然如此,郑国已逃不开日后归并於南楚的结局了,他身为景言的手下重将,这样的悲凉是绝不合适的。
然而,他始终在记挂着那一年,曾在栈道俯瞰云海夕阳、一身意气直指天地的师兄。
那是他在遇见景言之前,从小开始就仰望着的信仰:
“剑者真正依凭的不是剑、而是心。即使我是凡躯肉身,亦总有能为天下百姓做的事——
我要凭手中此剑历遍天下,为明主平定江山,从此中土,再不会有战乱之祸。”
往昔击掌为誓的两个少年,如今都往哪里去了呢﹖
“为了争霸天下,我曾经做过很多事。”
“从昆仑冰狱归来,强攻白马寺、清剿十门势力、尽斩贵族宗室,只为了让怀玉能够重登帝位。可是后来,我又不满足於偏安伊洛了,不但与南楚假意为盟,跟烟岚与虎谋皮,甚至还重拾深埋在心底对你的怨恨,为了夺走九玄,想着和联军一起置自己师弟於死地。”
安若然转过了头,双眼越过景言,渐渐停定在白灵飞脸上。
“长孙凯对我说,怀玉是求仁得仁……我在听到他战死的一剎,其实便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牺牲了自己,是为让我不必再受制于明教——”
安若然的嗓音缓缓传来,带着苦涩道:
“我的理想,我早已忘了,可是怀玉却始终记得清楚。”
“他用死来告诉我,我曾经想要成为怎么的一个人。”
龙泉寺里,佛香与经祷韵律有致,悠远的覆盖住整片太行山。
白灵飞眼里泛起了雾气,悲欢有如潮水,使他一时无力承受,只能凝噎怔在原地。
后院月门的两侧,刻著两幅已然剥落了红漆的对联——
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
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
有簌泪悄然从他脸上划落了。
“我曾经以为,我们会是同一路人。”景言忽道。
“我们是,至少,在当年洛阳城的时候。”
“那以后呢﹖”
安若然苦笑,仿佛也没想到景言会不计前嫌,如此真诚的问自己。
“你不需要一个行尸走肉的人。”
景言并无惊讶,却不免有几分唏嘘。
“不过,我的所有将士,只要信念未灭,和你便是同路人。”
安若然留下一句,便霍然转身走进灵堂。
自此以后,世间再没那个伐遍伊洛的传奇名帅。
太原之战后的第九日,白灵飞正式从景言手上接过虎符和帅印。
他再次回到军里的一瞬,便立即为南楚带来了一笔极亮丽的战绩:
安若然麾下三十万留在华北的大军,都随着他轻衣银甲的身影,效忠跪伏在景言面前。
在一片铠戎汪洋中,只有他穿越众人,直直与景言灼然相对:
“臣白灵飞,愿带我南楚将士,为陛下驱除戎狄、光复燕云﹗”
景言俯下身来,挽过他紧握九玄的手,让他站起来和自己四目平视。
——从他仍是一无所有的皇太子,眼前的人就选择了和自己走一条孤绝艰险的路。那么多的年月,他们相交相知,他一路无悔跟随自己征伐南北,几许生离诀別,多少爱恨情仇,一直到了现在。
到如今,他仍并肩陪伴著他,终于走到苍生大地的巅峰之上。
火翅凤凰旗再次飘扬在空中,这一次,北境的千万人抬首仰望,仿佛再次见证九州归一的最初,千古帝帅并肩开拓四海的时代。
刻下,便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它是属于南楚、属于景言和白灵飞的时代。
景言屏息半晌,方才扬声高呼:
“诸位英勇战士,谁愿与我和白帅出战同征﹖”
“臣等愿往﹗”
整座太原城都沸腾了,帝皇牵着他的元帅,战袍在狂风中猎猎飞扬,仿佛一尊叱吒凌厉、气势无伦的战神。而在他身边,九玄之主也有一剎恍神了,不禁被他这威慑天地的气度所震撼。
可是,就像早就从经年期盼中望到这一幕似的,白灵飞淡然笑了。
他微微收拢掌心,带着坚稳的力度回握景言。
绝峰的风景壮丽而辽阔,然而落在他们眼里,万里河山却都像一缕过眼云烟。那交织的目光中只有彼此,赤子之心,一如少年。
景言在这支钢铁之军面前许誓:
“在你们的前方,不止是中原曾经失去的疆土、更不止是我汉统的荣光所在。”
风起平原,景言顿了一顿,雪亮的眼神越过华北,投向浩瀚无垠的远方。
——光武帝和伴他一生的靖天元帅,被后世称作时代最伟大的变革者。所有史册在书写这段传说的时候,都不约而同用帝皇此刻的宣言,象征九州各族平权革命的起始:
“我和灵飞带你们去的,将会是一个诸族升平、再无征战的世代——
在那个世代里,不论郑夏或南楚、关内或关外,不论富裕和丰足、穷困和疾苦,所有人都能平等站在这片土地上,像一株渺小而顽强的野草,永远的向阳而生。”
夕阳拖著长长的焰尾,逐渐趋近苍茫的地平线。
太原城墙上,景言和白灵飞一起并立,放目又一个风起云涌的黄昏。
“明天一早,我便带安若然投诚的兵马出城。”
“虽然景焕康和云靖已携大军坐镇阴山,但北汉数代君主在燕云之地的根基,并非一朝一夕能被打垮的。”景言低道:“此次一去,我未必能在冬雪之前抽身。即使你有锋狼军护卫左右,敦煌之行仍然要倍加小心。”
——在臥床养伤的时日里,白灵飞将这半年的筹谋和关外形势逐一对景言捋清,包括拓跋灭锋北上九原郡前,对他说扶光从昆仑山捎来密信的事。为了有机会将阿那环引上昆仑山,以祭镜湖亡灵、平息西域的异动,白灵飞还没能下床,便早跟景言要求伤癒后立刻请兵进攻敦煌。
景言知道白灵飞一箭双雕的盘算,如此一来,既可救走被囚的十万楚民,又能刺激阿那环拋下战事,亲自远赴西域。然而当时战局尚未明朗,留在太原的楚军亦不足够他们兵分二路,他也一直没把白灵飞的请求应允下来。不过安若然默许手下部队投诚南楚之后,情况又不可同日而语了。
若只论私心,他自然恨不得和白灵飞寸步不离、不愿让人离开自己。可是大局为重,西域的天灾动乱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如果不和阿那环作一个了结,届时邪灵挣脱昆仑、肆虐四方,后果便更难以料想,他才不得不答应让白灵飞西征。
“放心。”白灵飞冲他摆手,“你都舍得把锋狼军留给我了,我若回不来,岂不堕了陛下英明神武的威名﹖”
景言为之气结。
他不怕天不怕地,就是对这家伙的古灵精怪没办法。
“哪有什么威名,在锋狼军眼里,我就是死赖着他们统帅不走的流氓。”
“你別这样想。”白灵飞忽然正色,一本正经的皱眉:“这么有自知之明,这流氓你还当不当了﹖”
景言眼角上挑。
“这几天你哪都惯著我,我还以为你终于要对我改观。”
白灵飞眨眼。
“……现在我改观揍你还来得及吗﹖”
景言为之失笑,将他拉入怀里,忍不住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
“我已经派人传讯去山东,青原和欧阳少名一接到消息,会尽快赶来西域的。”
白灵飞一脸无奈。
当年他第一次领兵去天引山,不也只有洪老的副将随军吗﹖那时怎么又不见景言这样啰嗦﹖
“我又并非初上沙场,你紧张个什么﹖”
景言低叹:
“……我心里有阴影。”
白灵飞微讶:“什么阴影﹖”
景言深呼吸一口气:“这是最后一场仗了。”
“回去以后,我打算把庄澄那小家伙收为养子,待仪雅和小天教他几年,便把皇位传给他。不然的话,他俩给我弄个外甥也行。”皇帝陛下看似在戏谑,语气却是相当认真的:
“总之,我不会让你再过杀伐流离的生活——那是我很久以前便发誓,一定要为你做到的事。”
白灵飞心里一颤,连气息也散了丝丝的微甜,唇角不自禁上扬起来。
远方的天际烧得赤红,有些什么在诡异地流动,可是两人沉浸在柔情蜜意中,竟没有丝毫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