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毫无保留的信任,就像一股细腻绵长的力量,把蚀在景言心里的毒苗轻轻就拔走了。
他看着日光从直射到斜照,然后缓缓再没入地平线下。
在这座被炸得稀烂了大半的边城里,同样千疮百孔的两个人,终于在彼此紧拥中相伴重生。
作者有话要说: 最深的爱情,大概是把对方修补到足以承受所有苦难的样子吧。
☆、梦迷人
太原一役大捷、更兼白灵飞重回南楚,使全军上下都彷如打了一支强心针。
景焕康和谢正风领著中原军主力,已率先一步北上追截敌军了,景言为照料重伤的白灵飞,决定与锋狼军留守在太原城,还顺道让人快马捎信给余杭的墨莲华,让她速来北境。
供白灵飞养伤的二进厢房,起初的两天简直门庭若市,他昔日的旧部,除了已北征的部队,全都来组团来探望,好些掛了彩的才刚让军医治好、便裹住包扎布来慰问他的伤势,使躺在床上的白帅哭笑不得,几乎怀疑自己带的是一队老弱残兵。
离情当然欲切,可是到了后来,人多得连白灵飞也应付不过去,景言索性来了一旨圣令,除非午晚膳时间,否则谁也不得打扰白帅休养,皇帝陛下自然不在此列。
遭臣下抱怨公事私办,那也是后话了。反正景言乐得清静,除了忙于和中原联军布署战略的时间,就没人干涉他和白灵飞共处的时光。
人生除了忙政事、就是忙打仗的皇帝陛下,终于满足了自己多年以来,想要整天黏著媳妇儿腻歪的心愿。几日来景言挥退了侍女,自己动手侍候,人照顾得无微不至,便宜也是没有少佔——
亲一下才给喂一口粥、动辄就要搂要抱,使众人目瞪口呆,完全没料到皇帝陛下能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
白灵飞也很无奈,却不得不照做,一来不愿打击自己男人的自尊心,二来也要为自己的温饱著想,每天都变著法子哄著自家的小祖宗。
就是这样,景言一心只围着白灵飞转圈圈,仗还没打完,锋狼军已经快被他们闪瞎了,若非顾念着统帅放心不下,恐怕早就飞奔去燕山找景焕康,起码统领和谢大人虐狗的力度来得轻些,没有陛下那样灭绝人性。
——不过,景言之所以会放肆,其实也是因为心知这样的日子过不久。
事至如今,阿那环已经彻底失去理智。这位草原霸主目空一切,如今只在乎两件事——征掠、以及夺回白灵飞: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北塞军放弃太原后,竟在燕云十六州再次集结精兵,驻扎在长城前横亘的阴山山脊。
白灵飞是后来才知道,当晚安若然与连隆在太行山密林里展开激战,本来佔了上风,可是后半夜太原沦陷,城外驻扎的兵马仓皇出逃,连隆趁此机会反扑,安若然只差一点,却始终未能报此大仇。
他还知道,景言这半年间重启了东海军器厂,使南楚军的装备重武比往昔更上一个层次,当日就是凭著新铸的四台红门大炮,锋狼军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太原城。景言在攻城之际,还不忘下了一道军令:
太原四面皆可强攻,唯独不能让半枚炮火落在南门——
因为南面的城墙上,仍悬著明怀玉不得安息的遗体。
中原联军收复太原后,安若然立刻赶到城墙,将明怀玉的尸骸抱了回来。
伊洛十大门阀经历血洗后,郑氏皇室除了明怀玉便全数灭绝,如今帝君殉国、南楚更是如日方中,大郑实际上已名存实亡。如非安若然支撑大局,恐怕郑军早已哗变,现在就算他公然篡位,也会是一呼百应的场面,根本无须再做什么忠臣良将的门面功夫——
可是安若然却无心於天下之争了。
他解散了麾下大军,让这支曾可为他逐鹿中原的部队自由决定去留。
他不再掛帅,却选择了承继明怀玉的遗愿,与长孙凯两兄弟前往阴山,一同迎战塞外联军。
安若然离城前夕,明怀玉正式在太行山下的龙泉寺碑林下葬。
哪怕遗体风化多日已呈腐烂,他仍亲手为明怀玉净洗换衣,让他最珍爱的人能如生前一般体面的入土为安。
葬礼并不隆重,却份外庄严肃穆,安若然亲自操持了每一项细节。堂前阵列了一众武将统领,外围有自安若然初到洛阳、便追随他十余年的亲兵部队,最后一次以郑国军士的身份,来送別他们帝皇的最后一面。
重伤未癒、却仍坚持出征的长孙凯孤身来寺,出乎众所意料,他没多说什么,只在明怀玉的灵位前静静弔唁。
临走之前,他的一双深黑重瞳落在安若然身上,不知流转著什么思绪,到了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郑皇是求仁得仁,安帅,节哀罢。”
一身丧服的男人木然矗立,直直凝视堂内的木棺,也不知道是否听了进去。
长孙凯走后不知多久,寺内忽然再有一番动静,而且比长孙凯来时更多了几分剑拔弩张——
出奇的是,灵堂外的亲兵虽然全数摆出迎战的架势,却一时没敢轻举妄动:
“楚皇陛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来者一身缟白,正是当今南楚帝帅二人。
众多守卫还没亮出兵刃,景言便迅即把白灵飞护在背后,将绝情剑连鞘凜冽的搁在身前:
“我们两人特意离城来这,没带一个亲卫,你们又是什么意思﹖”
七分厉意染上眉心,凭著气势,他竟是瞬即便将全场人悉数镇慑住﹗
以两国之间多年为敌,乍看之下,除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大概没半点別的意思。
“景言。”
白灵飞摇头上前,话中显得有气无力:
“逝者为尊,而且佛门乃清静之地,別妄动刀剑。”
景言收回绝情剑,后退半步,手揽过白灵飞把他扶住,从这般的角度,堂外的郑兵即使配了弓/弩,也绝对沾不了白灵飞半片衣角。
这群安若然的老部下,大多都对白灵飞的感情相当复杂。
——他们最初看到传说中的御剑门主,是目见一个伤重濒死的少年把统帅背回洛阳城。那是他们第一次见识到,有人能凭著仅余的一口气,独力走完三千里孤绝的大漠黄沙。
太原爆炸的幕后内情,即使景言没特意在中原军里传开,许多人还是猜到梗概。那晚白灵飞冒险毁掉火器库,已然是置生死于度外,只求换得一场大战的胜利,如果没有那场巨爆,被烧焦不剩的估计便是中原联军了。
一想到这里,众人顿时更找不出理由与两人当场闹僵。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灵堂内逐步走到台阶下。
亲兵纷纷退了回去,刀垂身侧,默然站在那人两旁。
“楚皇和白帅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景言眼神剧冷。
“灵飞才刚能下床,便让我带他来龙泉寺——”
景言声寒如铁,想到从太原到这里的短短马程,白灵飞便好几次差些昏过去,他的一字一句更是从齿间迸出来:
“安若然,你我之间的恩怨旧账,大家心里清楚,可是灵飞从未欠你半分,你就这样对自己师弟的么﹖”
“景言﹗”
安若然缓缓抬眸。
除了明怀玉的棺木外,他眼神终于再聚焦在另一点上。
其实白灵飞除了脸色失血泛青,其余都没什么端倪。可是当瞥见他两手空空如也,手腕缠著厚重的包扎布,安若然的神色终是变了。
——他不是不知道白灵飞的性子,除非是伤重得连手也废了,不然九玄绝不会离开他的掌心。
“我俩不为生事,只是毕竟与郑皇相识一场,希望能前来送他最后一程。”
白灵飞情急之下,微微挣开景言,可是接下来又忽然顿住了。
他嘴唇微张,像是踌躇著要说什么,又始终没法把话说出口。
安若然沉默地看着他。
——自从明怀玉死后,他很多时都会想起儿时的一桩桩旧事。
他渐渐已记不起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可是跟在自己身旁、伴他看过无数次日落晚霞的小师弟,却和忘忧谷的高山绝峰一样,在他心里铭刻得细致又清楚,清楚得只要稍一回忆,便锋利到无以复加。
天真不再无邪,曾经那么温纯的小家伙,被后来的乱世削出太多棱角。可是每当遇见白灵飞,他总是会不自觉地心颤,觉得恍如又再听到春风吹过忘忧谷、伴著琴声回荡竹林的声音。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他叹了一声,侧一侧身,让他们进了灵堂。
那一天,长年纠缠三个人的心结,仿佛是随着明怀玉的殒逝而解开了。
景言扶著白灵飞走出灵堂的时候,听到一句沉哑的低喃:
“谢谢。”
景言的目光一动不动。
他知道,安若然说的是自己下令在攻城时保住明怀玉尸首的事。
“佛门多灵药,这是龙泉寺住持德圣大师的补心丹。”安若然道:“小飞的内伤太重,你们带在身上,自己留着用罢。”
从踏入灵堂开始,白灵飞便一直紧抿著唇,直到此时终于抑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