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白灵飞之间,终究是应了劫。
他被玄锋和源涛一路扯到城楼下,直到最后,他看见白灵飞的银甲被汹湧淹没,已然没能再看到那抹九玄剑光。
如果再见无期,那么这一刻,就是他们最后的诀別。
红芒骤盛,玄锋和源涛猛怔,却见甩开他们的君皇凝起目光,仿佛一尊受到感召而觉醒的杀神。
“陛下……”
回应他们的是一声仰天长吼。
悲痛使景言僵直了身躯,终于没再对城墙瞥上一眼,领头凭剑硬闯入都城天街。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不与君绝﹗
汾离水上,青原的突袭终使郑军失了方寸,锁江的防线终被撕出一个缺口。
安若然在古越山顶奔落,斜斜切过战场,恰好避过两军激斗,然而敌阵中忽尔跃起一人,孤身单剑,凌空迎上快马﹗
金属交击之声从山脚传开,响彻了整段汾离水。
“御剑门的绝世剑法,在下慕名已久。”欧阳少名笑道:“多年来我也遗憾未能和白灵飞切磋,如今还望安帅赐教一二。”
安若然知他故意用以硬碰硬的招数,若他被此招震退,纵使未必重伤,也会被欧阳少名逼到楚军密集之地,届时敌兵群起攻之,他便更难在这当世高手下全身而退。
“欧阳楼主痛失聂护法这一心腹,怎么还有閒情来请教我师门剑式﹖”
两剑相互在剑脊拖出火花,削玉情果断回收,而后探前直刺。
“靖川的血仇,我自当有所回报,少不免有你的一份。”欧阳少名冷道。
安若然淡淡一笑,手中剑势开展,尽皆封挡住削玉情水银泻地的攻势。
——若单论武功,他在中原不需惧怕除白灵飞外的任何人,甚至还可胜过这江湖第一大帮领袖半筹。然而欧阳少名因聂靖川的死,已一直积压情绪极待爆发,刻下便强烈得近乎失控,反映在削玉情不留余地的剑招中,竟使他一时间也无法挣破这片剑网。
“如此在下便静候楼主大驾,不过今天恕我不奉陪了。”
——欧阳少名要拼命,他却并非要分生死。平京只是他征途上的其中一个踏板,他不打算把命搭进这里。
他连使 “破光”、“斩风”、“断水”,正是七式中最刚猛无懤的三招,这才把欧阳少名逼落地,呵斥一声夹紧马腹,往山脚河岸全速冲去。
欧阳少名吃亏在没有快骑临下的优势,只能眼睁睁看着安若然下去汾离水,投入指挥反击应龙军的战事。
他双目狂怒渐敛,在沉默间慢慢平复了呼吸。
——也许没有人能理解他和聂靖川间的深厚感情。
那不过是一个年轻浪人被劈断赤刀、遵守约定向少年剑客效忠的起始。然而之后,更多的是他们一起创帮立派的时光,曾对酒当歌、互比刀剑的轻狂岁月。
那是他的毕生挚友。陪他从一无所有到名扬天下,彼此掌握住对方的所有悲欢与脆弱。他们有太多的一面都只曾留给对方、留给当时仍在江湖打拼成长的自己。
那些日子不可能重来,正如聂靖川已长眠在洞庭湖底,不可能重新再活一次。
他清楚聂靖川孤身浪荡的执著。很多时候当聂端川喝着闷酒,他就感觉到这个浪子的那份求而不得有多沉重,於是乎他三番四次说要撮合聂靖川和栎木,说是要让最信任的两个人强强联手,都被聂靖川笑骂着拒绝。
后来他碰上了青原,才知道有一种爱情叫小心翼翼。
这么多年,他以为聂靖川已经快要把幸福得到手,然而一切的可能,都在那场仗中嘎然而止。
他这个如此珍视感情的知己,竟然死于那个小心翼翼怕惊动半分的人的背叛里。
他不知道聂靖川能否在湖底瞑目,但他必定要把叛徒的鲜血拿来祭悼挚友。
若不杀栎木,他这生绝不罢休。
古越山的郑军被拦腰截著,而汾离水上两支水军则斗得难分难解。
——能一路从洞庭湖逃到平京的,只余十二艘破浪舟和廿只春日楼商船,不到当日从琼州出发的四分之一兵力。然而破浪舟是迄今南方最顶尖造船工匠的结晶,在机动性和火器配备皆比郑军战船高上一筹,再加上平京的守城部队,以及应龙军冠绝运河的水战经略,竟能和敌军争得旗鼓相当。
两军的投石和火箭在河面上空密集如云,青原船队上的战士齐声大吼,怒震长天,将在洞庭湖大败的愤恨都化作狠劲,与安若然指挥的船队誓死周旋。
云靖厉喝一声,座驾帅船立刻转向加速,斜斜撞上对面不及闪避的敌船。破浪舟其中一点最具攻击性的,正是外嵌钢板的船首和船尾,配合水流冲势,这一撞立使敌船破碎翻侧,撕开郑军锁江的最后一道封锁。
打开敌方战线的缺口后,青原和云靖终于会合在一起。
“统领﹗”云靖船上的将士全都热泪盈眶。
——得知洞庭湖一战的消息后,他们本没想过青原还能归京,此刻看见统领迎风傲立船首,虽脸蒙灰土,却掩不住战意昂扬,竟都扫清了身为败军的阴霾,只想不顾一切跟随青原杀出去。
云靖胸口堵满得难受,迎着青原的目光,嘴唇颤抖,一时间却抖不出半个字。
“云少将,恭喜你出师了。”
云靖扬起了笑容。
——是的,他终于出师了。从百户兵到应龙军少将,年少时卑微而渺茫的愿望终于成真,他是一个叱吒沙场的战士,如今也终能和许多志士一样,站在故土前奋力保家卫国。
“统领﹗您记得南下之前自己说过的话吗﹗”他扬声高呼。
青原会心一笑,对他点了点头。
云靖豪情奋起,呼喊盖遍战场:
“兄弟,我们现在就和统领一起,将安若然赶回伊洛去﹗”
平京城内大片颓垣败瓦,在永嘉门陷落后,联军终对这座都城展开一场无止境的猎杀,城里所有活口,不论军民,全都是联军士兵手下的猎物。
白灵飞下达的撤离军令,传遍了整座平京城。皇城三卫投掷完手上最后的火器,便都从各处据守的地点弃退,尽力仍未撤走的平民护送到集贤巷。
四方八面都是连声叱喝,马蹄不休止的搜遍所有大街横巷。这是一场有如赌上铜钱两面的杀局,能被南楚兵找到的百姓尚且有逃离的机会,未能遇上皇城三卫或者守城军的,就只能像盲蝇一般在城里躲逃,一旦遇上敌兵,便无一幸免死于乱箭或马刀下。
九华坊内已几乎全无人迹,能上船的人都已去了集贤巷,坐上专供朝官和贵族离城的战船逃出都城。而自告奋勇协助撤离的仪雅和小天,却等到坊里清空的一刻才肯离开。
春日楼的帮众背着少年,一边带着仪雅寻找逃路。攻入城的敌兵如狼似虎,已然搜刮至这一带区域,他们甚至听到不远处有孩童嘶叫的哭声,眼看已近九华坊出口,一行人忽倒吸一口凉气,及时闪躲在牌坊旁的石墙后。
仪雅紧捂嘴巴,强逼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
九华坊外,此刻一队联军揪出了匿藏的几个百姓,不知是否有人要挥下屠刀,忽却有一把嗓音喝止了敌兵:
“这也杀够了罢﹖你们外族在漠北的规矩,別拿到中原来。”
那群人中响起几句仪雅听不明白的吆喝。然而毕竟闯过江湖、见多识广,她猜得出那是塞外目下最流行的柔然语,而后那几个北汉兵都敛了声,一个听似是他们将军的人开口,以不太纯正的汉语冷冷道:
“屠城是长明王陛下的命令,单是死在南楚军手上的草原男儿,拿他们南楚人以命偿命,全座平京的人都抵不上﹗”
“平京有不止百万楚民,你若要杀,杀三天三夜也屠不完,可是杀手无寸铁的人,你又算是什么好汉﹗”
“在我们大草原,每个人都是能上马骑射的战士。族与族、国与国间的战争,赢下就是大家的荣耀,输了就是所有人一起共担,全族上下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
“那只是你们诛连的籍口,我们汉人没有这些滥杀的传统。”
“你们汉人也別自以为高人一等。说起来,这诛连的传统还是由你们开始的。”
那北汉兵的将军冷笑:
“想当初漠北和中土互不干涉,是昭国元帅跨过长城,将刺马族十万人屠得一个不留。他自己还是刺马族出身的呢,和族主庭珂是童年玩伴,怎想到一过长城就染了屠城之习,杀遍草原各族多少生灵,这区区一座平京城,对比起他的丰功伟业算得了什么﹖”
汉族将领怔在原地,没能反驳半句。
——历史以来备受歌颂的开国帝帅,最光辉的战绩便是扫平了广袤草原,完成统一长城内外的千古之功。然而从此之后,草原便与中土积下不共戴天之仇,如今北汉铁蹄践踏着南楚国土,又何尝不是天道轮回之果﹖
这个时候,却有一把童音闯了进来:
“都是狗屁歪理﹗”
躲在坊内的一行人心里都吓了一跳。只听应该是一个孩童挣开了敌兵,不畏死的大声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