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刀出鞘,指向白灵飞的刀锋极冽:
“你若此时投降,尚可保留全尸,否则我必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白灵飞不置可否,也不再看向长孙晟,连铁弓部的人马,在他眼内也似是一堆烂铜废铁。
“你赢不了他的,知道是为什么吗?”
阿那环不动声色,却知白灵飞这句是对他说的。
“他懂悲悯敬畏,虽千万人,不惧往矣。”白灵飞道:“而你,太过自负,从没对苍生动过半分恻隐......哪怕是过了四百年,还是不知悔改。”
”过来。”
白灵飞微一颔首,没有动作。
阿那环更趋冷酷,重复一次:
“过来我这里。”
白灵飞抬起手,瞬息间,广场上的千军万马都随之而绷紧神经——
他终究还是断了自己最后的活路。
”全军听令。”
冷定至极的嗓音,他在挥下手的一剎,同时纵剑往前:
“以此地为界,绝不可让敌军逾越半步!”
——当日仍在平京的楚民,没有一个能够忘记白灵飞银甲持剑的身影。就是这支俨如大漠苍狼的孤军,作为最后一支留守的军队挡在集贤巷前,保全了那时尚在巷里撒走的十五万人,也替掩护破浪舟、率军走陆路南逃的景言作了最关键的缓冲。
白灵飞彻底炸毁了平天广场,遗留满地残石尸骸。联军的先锋队车轮出动,以命拼命扫清所有地上的火药,最终前行至集贤巷外,屯兵在都城唯一一支反抗残军的面前。
白灵飞仰望天际,九玄的光芒逐渐随天色黯淡下去。
飘来一阵清霜之气,在高空上的是雨雪来临前的卷积云——平京该到未到的雪季,终将还是要来了。
“通知景少将,让他带着巷内还能走的所有兄弟......跟着青原和云靖......”
数处伤口在方才一轮火并时再被贯穿,钝痛使白灵飞止不住喘息,只能迅速对下属低说一句:
“——放弃平京,立即离城。”
“白帅?”
亲兵焦急的唤,彷佛在等待他再有下一句。
然而没有然后。
白灵飞静静望着他,就像在看家里终于长大成人的幼弟一样。
那士兵咬着牙,竟用手死命捏住主帅的寒甲:“让我们掩护您退走!”
——从东海到平京投军,他第一位遇到的统领,是一个未经沙场、性格温厚常对人笑的少年。正是这年轻的少将,带他们一步步挣下属于锋狼的荣耀,让苍狼旗下的将士不必在任何敌人面前低头。
转眼狼烟渐灭,昔日少年不再鲜衣怒马,笑容更稀,愈发清冷沉郁。他不知道那是否就是扛起火翅凤凰旗的代价,但总会在看到主帅时莫名凄酸——彷佛那般的人,不应该是这般活着。
而现在,更不应该把命交待在这个地方。
“白帅!”士兵又再催促。
白灵飞眼帘微颤,蓦地拍一拍他,扯开了战甲护颈,从脖子上摘下了一块带着玉石的挂饰。
“如果你能安全到达江南,请替我交给陛下……”白灵飞放缓了嗓音,那一句交托,也终于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温柔:
“告诉他,那个他渴望到临的年代,有我一直陪着他。”
“去吧。”白灵飞轻道。
士兵忍下快夺眶而出的泪水,终于转身入巷。
木栅阵前,已经是最后一批火器。大雪不会淋湿火药,却会遮蔽敌军的视线,那便是他们垂死挣扎的最后反击。
“亲兵队!”
“在!”
“随我带上火器,全军冲锋!”
“喏!”
汗血马全速前奔,率先迎向了木栅外的大军。
风愈刮愈大,上空乌云疾走,彷若连天地在为这将临的结局而掩目叹息。
兵阵对面,一人倏然拉弓搭箭,箭锋对准了他的心脏。
拓跋灭锋虽在千里,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片刻。他攥紧了冰冷的玄铁,回以一个只有那人才能明白的眼神——
师父,您终归舍不得我落在他人手上……这命是您给的,徒儿这就让您亲手来取。
“轰隆!”
平地乍响惊雷,伴随而来的不是火光,却是酝酿了整个月的冬雨。
苍穹瞬失颜色,小红受惊长嘶,前蹄跃离石地,马躯顿时人立而起。
“啾!”
得亏小红受惊,那支箭矢恰恰错开了心脏、最终只是钉进了肩膀。
大雨倾盆落下,照头淋向他震惊得成了空白的容颜。
——在平京每年都已铺雪的日子,来的竟非飞霜,而是一场不该下的甘霖,浇熄了平京所有战火,也浇熄了他们战斗的最后理由。
他无声的笑了,在战马落地的同时猛然收缰。
硝烟狂雨,交织成一首最惨烈的壮士悲歌:
我欲固守家国,
我欲重振山河,
我欲力挽苍生,
我欲以剑救天下、用血恪己任......
那又如何,那又奈何!
九玄沾上的厚血被雨水消融了几层,开始淅沥化开,现出原本黯黑无华的刃身。白灵飞手腕倏转,剑锋在雨中悄然旋匝,竟是缓缓架到了自己的颈上!
拓跋灭锋铁青着脸,垂下手中的大弓,却死忍着不言语。
联军诸将紧盯着白灵飞手中的剑,半晌才从变故中醒悟——他是要在兵败之后殉城自刎!
“凤凰!”
阿那环全速催骑,不顾一切赶至白灵飞马前——
他知这一剑没有转圜余地,只是白灵飞没立时划下去,那便代表他还有所眷留。
距离在数息间消没,两马的马颈交缠,阿那环狠力箍着白灵飞手腕,然而那手骨亦将断,却没被他拉开分毫!
“别要逼我。”阿那环带着怒意:“你不应该用这种姿态和我谈判。”
“我知道长明王是舍不得这一剑下去的,毕竟碧师祖的魂魄,还在我身体内封印着。”白灵飞眼神锐如尖刀:“我不打算骗你,到现在为止,我还不是你想得到的那个人……不过,我想凭这副肉躯,我也是够资格向你开条件罢?”
阿那环自然知道,碧阳的封印仍未解开。先后两次的施术,一次于洛阳城以失败告终,另一次景言在淮城不知用什么方法,竟把连同碧阳魂魄沉睡的“血咒”破开了,但他所爱的那个人、那股术士中至高无上的强大精神力,却仍是顽强地不愿苏醒。
可是在白灵飞身上,他竟渐渐看到与碧阳重合的影子——就如同,刻下一局处心积虑地布署、却偏又冷狠得让他不自覺陷身进去的棋。
“我答应你,不再继续屠城。”阿那环轻道:“可是你应该想清楚,什么样的条件才会令我同意交易。”
白灵飞忽然苦笑。
“这是你曾经创造过的一切……看看现在满城的血火,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我想要的,都已经抓在手上了。”
“可是我想要的,还有第二个条件。”
他们在马上不过是一只手臂的距离,冷雨从白灵飞发尖滴落,半掩住一双清澈的眸瞳,阿那环将那撮额发撂开,想要更清楚的看到那双眼,看到白灵飞用眼神向他哀求——
但都没有。
没有卑屈没有不忿,只有冷漠如斯惊心动魄,冷漠得就连在眼前的他也映不进去。
阿那环狠狠捏住白灵飞下颚,不容许他再忽视自己,可是这双眼的主人不呼不痛,唯得一句平淡无比的述说:
“让北汉军放弃中原,收兵重返漠北。“
阿那环没有任何惊讶,他早预料到白灵飞会有此一求。
“我随你回去。”白灵飞道:“用任何身份,也可以满足你所有要求——包括让碧师祖的魂魄回到你眼前。”
阿那环放开了他,又从他掌心取走九玄。
“南楚该庆幸有一个如此工于心计的统帅,不但知道自己最大的价值,还晓得如何利用自己作一件交易品。”
草原王者的手持着剑,沿着刀刻一般的下颚线滑去。削铁如泥的尖锋,精准的划过白灵飞锁骨上方那大片肌肤。血迅速地渗出,又在眨眼间被雨冲淡洗去:
“只可惜,这么一个人才已经不再是统帅,”阿那环冷道:“而是朕的军奴。”
元武二年十一月廿八日,这场牺牲整整三十万人的血屠终告消停。
锋狼军在集贤巷前投降,联军彻底控制平京城。都城内有近百万平民安全撤出,与廿万楚军南下,而城内幸存的十七万军民悉数被俘,包括逾百朝官武将、在逃去集贤巷时被逮获的仪雅少公主,以及南楚朝中最举足轻重的人物、御剑门主兼八军统帅白灵飞。
另一边厢,青原和景言分水陆两军为南迁大队开路,在必败的情况下强攻湘州防线,洪达大将军当场战死,全支楚军俨如成了哀兵,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战力。战船在湘江烧了三天三夜,安若然终被景言、青原和欧阳少名三人连手重创,两年来的运河封锁被奇迹般撕破。百万楚民先下琼州,然后分批补给,再与南方五镇仅余的船队会合,顺流沿着沅江而行。
明怀玉与长孙凯在月初大败西燕军于秦岭,已公然撕毁联军合盟的信约,使北汉举国为之震怒。其后两人竟更合力追敌三百里,一直到长城外的军事重镇榆林。霎时间北疆局势迅速升温,榆林连发数道紧急军报,连九原郡的柔然驻军也准备随时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