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弘士候在寰芜宫外,他不出声我还以为是座石雕在那。
皇上回了寝宫,让曹弘士在此候着等我出来。
他在前头提灯引路送我出宫,暖灯投下两道行走的人影。
迎面过来一盏灯,同样是一前一后的两人。夜晚宫里来回的人本不多,我不免多看了几眼。
这一看当场愣住,“阿相?”
“什么阿相?他是刚入宫的伶人冯怜。”对面提灯的太监也呆了呆,向曹弘士问安,称“奴才是乐府的,皇上想听曲子,大司乐让奴才带冯怜过来。”
曹弘士过问了几句无非是琴艺如何,乐府的太监道:“冯怜是民间的乐师,连大司乐都称赞他的琴艺精湛。”
我望着他始终不解,明明就是琴坊的阿相。
他眼角一缕嫣红,为他徒增妩媚姿态,他抱着琴,严谨而坚定的看着我,“我不是阿相,我是冯怜。”
我张口欲言,然而根本无话可说。
两盏灯笼就此错开,他继续深入红墙黛瓦的宫殿,我继续走我的路。
第44章 第44章
宫外停着一辆马车,曹弘士只送我到这儿。他说接下来的路很安全,我一个人也能走下去。
我向他道谢。
他缓缓道:“有一事皇上让奴才支会你一声,株幽公子往后不必再进宫了。皇上的意思是,你不再是御用乐师。你方才也见着了,民间那个小有名气的乐师,皇上有意将他留在宫中。”
所以我是下岗了对吧?
果然冯怜就是阿相。他望着二王爷的眼神我还记得,我一度认为若是他没被收入男宠之中,在王爷府当个抚琴的也无可厚非,结果却进了宫变成皇帝的琴师。老实说,我没想过他竟得了这种讽刺的结局。
我无声叹息,“皇上还有说什么吗?”
“皇上还有一句话要赠与公子。”
“公公请说。”
曹弘士慢慢道:“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这句出自楚辞,意思是说不忠诚的交情会累积更多的怨恨,不守信却说没空赴约。
我再三琢磨这一句话,兴许他指的是我没有对他坦白身份。我只能想到这个原因。
发生的事情太多,当真叫我哭笑不得,此时更没有心情去琢磨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寂寥的夜深沉得过分压抑,今夜月光朦胧本极美,却无法再注目去欣赏它的美丽。耸立的宫殿大门微张,隐在暗处的曹弘士的身影看起来竟那么苍凉。
我咧嘴凑合着笑了笑,“株幽……谢主隆恩。”
王爷府灯火通明,门口有个小厮伸长了脖子张望,见到我很是吃惊,结结巴巴的对另外一个小厮道:“回,回来了!快通知王管家。”另外一人显然吓得不轻,拔腿跑进府。
我推开门口那个小厮,大步往二王爷的院子走。到了那里扑空一场,老王赶到告诉我二王爷不在院子,他在大堂等着我。
我又疾步往另外方向走去,王爷府里的丫鬟小厮都提着十二分精神,我正感到奇怪,看到他的一瞬间明白了。
他没有蒙面纱,也没有戴面具,被大火毁去容颜的脸袒露在所有人面前。
我总算知道了府里的丫鬟小厮为什么害怕成那副模样,不是他的脸吓人,是他的表情让人毛骨悚然。
他顺着我的鞋慢慢往上抬眼,语气平常,“回来啦?”
好像这一夜安宁,什么都没发生。
我走近他,“我见了长公主,她和我说了一些事。”
一边仔细盯着他的神色变化,然而他只是与我对视,久久才道:“恩,她还好吧?”
“成王败寇,她有哪里好。”
他不语。
我再次问他,“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他转移话题,“回来了便好。”
我突然笑了出来,“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你的玩物?”
他皱眉,“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我厉声质问,“那我问你!丞相府灭门这件事你是不是也参与其中?”
他沉默看着我的眼睛。
我却觉得很痛心,不管是他们的行为还是我这些年做过的事,“南风馆是你的,里面都是你的人,你打从一开始就在看我的笑话,践踏我的尊严,高高在上的你肯定觉得我很愚蠢吧,放低姿态任人玩弄,听那些污言秽语,被王孙公子当成泄欲的工具,好玩吗?好笑吗?看着我从高处跌下来很痛快是吗。”
他闭上眼,失望透顶道:“你信皇姐不信我。”
“我谁也不想信,但由不得我不信。你连真话都不敢说,凭什么要我信你。”
“梅殊,你别忘了,皇姐本来是要杀你的,她的话你能信几分?”
我狠厉笑道:“至少她不对我隐瞒。”
“她当然不会隐瞒,因为她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皇姐要的不是这天下!而是王朝覆灭。”他擒住我的肩膀,“皇姐因为生母被赐死而怀恨在心,她同样恨我,她一直认为是我的舅舅害死她娘,和我站一边只不过我们都有同一个仇人,她的心早就死了,她若是不痛快,必不会让我们好过。梅殊,不要中了她的下怀。”
我挣开他的手,“说了半天,你不过是把过错推回到长公主那里而已,我本来不相信你也掺和进来了,如今看来你也脱不了关系。我曾经以为你是好人,却是我天真得紧,白活这些年,还傻傻把仇人当恩人。”
他紧了紧拳,最终放了下来,“是吗,你到底不肯相信我。”
“你连否认都不敢,我又怎么敢信你。”我摇摇头,心底一阵发酸。
交不忠兮怨长,原来这句话说的是我和二王爷。
他道:“你还记得我救你那天你答应我永不过问真相,当做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不好吗?”
“要你放弃皇位,你舍得吗?”
我问他,其实不用等他回答,我已经在他脸上看到答案。
“你舍弃不了,你的计划没有中止,阿相就是你的新布的棋子。”
什么家人,都只是他安抚我的一个幌子。我也是够了,亏我还在心里为他辩解。在他眼里,我不过是戏台上的丑角,滑稽给他看。
他背过身去,叹了口气,“梅殊,我们都需要各自冷静下。”
“我现在很冷静。”我说道,“只要你说真话,我就听得进。”
“我无话可说。”他道:“我遵守诺言救了你,也希望你能信守承诺,不要再问了。”
就算他不正面回应我,我与他之间已有了裂缝,越裂越深,填不上了。
“我明白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说的。
我和他双双沉默一会儿,他道,“事情不是你想象那样,梅殊,回无人居吧,那里还有人在等你。”
我有片刻恍惚,短短一日光景,却和过了半辈子一样漫长。
无人居院门,一个姑娘翘首以盼,终于盼到了,她跑到我面前,抱怨道,“公子,说好做三个锦囊你就回来,我都做五个了。”
我摸摸她的头,“让你久等了。”
她挤出笑,掩盖了所有的担心忧虑,“多久都值得。”
灯火缠蜷,月绸让我察觉到无人居里还有人为我几多忧虑几多愁,我一个人受着就好,怎么能叫她看出我的异样,让她跟着我难受。
我的确很想要一个妹妹,想保护她,想要她干干净净的活在世上。
我现在放心不下的只剩下她。
…………
这些天我重复想着几个问题。
我要在王爷府待到何时?
离开王爷府我能活多久?
每日如咸鱼一般过活真没意思。
咸鱼尚能翻身,我却只能日复一日的坐井观天,一走出无人居马上被人请回去。
今日阳光颇明媚,我丝毫感受不到一点暖意,捧了手炉才感觉到温度。
月绸嫌热,将针线绢布搬到院子,盼着院子里的大树能为她遮暑纳凉。
画眉也过来了,我坐在屋檐下看着她们俩悠闲自得,你一句我一句。画眉长得贤德良淑,意外的笨手笨脚,一对鸳鸯图样学了半个月还没学会。
我闭眼长叹,黑暗中晃的尽是韩世琤的盛世容颜和二王爷深邃的眉目。
不仅韩世琤没来,自那晚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二王爷。倒是老王和季洌频繁往我这边跑,前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然后叹了口气又走了。后者定定看了我半天,向月绸拿新纳好的荷包,也跟着走了。
季洌和月绸拿荷包那会儿说了一句话,要月绸转告我,让我无论如何都记住,“王爷没错,就别再置气了。”
这小子倒是挺会收买月绸,月绸听了模棱两可的话以为我和二王爷因为小事怄气着,劝我不如小事化了,毕竟他是王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不知道她去哪学会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问了她她才道,是王爷院子里的嬷嬷教她的。
月绸心宽情有可原,她本不知我“怄气”的缘由,她还是不知道为好。最好一辈子不知情,保留着赤子心,如此一来她认知的世道依然是美好的。
院落阑珊雨,梨花白雪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