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我知道,盟主和炀教也有不共戴天之仇。”顾青竹目光灼灼地看着云奕,又忽地转向云泰宁,“泰宁,这几日你照顾我的伤势,我十分感激。但你们云家,难道不是和炀教也仇深似海吗?”
二十年前一场残忍的屠杀,屠尽了云家满门一百二十四口人,屠尽了江湖上声名赫赫的云家,使得云奕成为了一个孤儿。云奕不由自主地想起林九思初见他时的激动与失态,原本淡泊的复仇之心又一次燃起了微微的火苗。他在脑海中构筑的父亲和母亲,他的亲人,他的家,都在一夕之间毁于炀教之手。
恨吗?
云奕说不清楚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他被师父带大,视师父如自己的父亲一般。师父对他虽然严厉,却也不乏隐隐的关心和爱护。他对云家没有记忆,因此他最开始出谷的时候,最炀教所怀的厌恶之情也只是因为师父提起炀教时厌恶的语气。他不是为了云家而复仇,他是为了师父而复仇。
直到遇上了林九思,他才在脑海中隐隐约约触摸到自己素未谋面的父母的影子,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们当年曾经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但……
若炀教教主真的是楚恪,真的是楚慎之,他能挥剑指向他吗?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啊。
“青竹,你想做什么?”云泰宁打破了这一瞬间的静默,问道。
“我要凭借自己的双手去报仇。”顾青竹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他的右手用力时就会微微颤抖,他至今记得那个自称炀教玄武阁阁主的男子一剑挥下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那个男人,摧毁了他的右手,摧毁了他剑客的身份,更摧毁了他的骄傲。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虽然顾家都瞒着他的伤势,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他的右手已经永远毁了。
他不甘心!
“此仇不报非君子,爹也说了,会给其余几家发信。”顾景行轻轻拍了拍顾青竹的肩,安慰着自己这个弟弟,“青竹,你放心,六大世家绝不会善罢甘休的,青阳盟成立就是为了铲奸除恶,坚持正义。你只需安心练剑,其余的交给我们。”
云奕动了动嘴唇,却只能跟着发出一个单音:“嗯。”
“盟主,我知道你肩上的担子太重。”顾青竹忽地转向云奕,双膝跪下,对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近些年来青阳盟与炀教拼斗,死伤无数。青竹在此,先谢过盟主。”
云奕从未受过如此大礼,一惊之下不禁后退一步,连忙伸手扶他,不由自主地说道:“别这样,这是……我身为盟主的应尽之责。”
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回到房里,云奕将袖中的信拆开,发现是林九思写来的。在这张小小的纸条上,他简明扼要地写明了云家老宅已经重建完毕,云奕可以和林采薇等人一同回去姑苏了。
他还另外写了一件事,那就是希望云奕和林采薇早日完婚。既然慕容家家主新丧,那便等丧期过了,再拜堂成亲。
云奕将纸条随手丢在桌上,心事重重地扑倒在床上,将自己埋进被褥。他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人推着向前走一样,他原本向炀教寻仇的心思就不是很坚定,与林采薇成亲他更是不曾动过念头,但从周围所有人的口气来看,似乎一切早就成为定局,只有他自己还傻傻的什么都不清楚,在这汹涌的暗流之中起伏颠簸,被人推向未知的方向。
他现在,真的不觉得外面的世界吸引人了。
太累了,太累了,每个人都像活在一层雾气之后,他吹散了雾气走向他们,他们却躲得更深。他身不由己、茫然无措,环顾四周,竟连一个可以求助的人都找不到。
如果可以,他宁愿回到流英谷,日复一日地习武练剑,读书写字,吃着那有着糊味的粥和一成不变的青椒炒鸡蛋。但是,流英谷他也不可能回去了。
因为让他出来的,就是他的师父啊。
第15章 正道沧桑
已经是这一天的夜晚了。
窗外传来雨滴穿林打叶的声音,滴滴答答的,在静谧的夜晚中听着格外清晰。凉爽的风吹散了六月的暑气,将案上笼着的烛火摇得明明灭灭。
有很轻的脚步声传来,最终停住云奕房门前。一阵笃笃的敲门声,顾景行的声音传了进来。
“明徽,睡了吗?”
“门没锁。”云奕将手中的神怪小说放下,“进来吧。”
顾景行推开门走进来,身上的蓑衣不断滴着雨水,带进来一股清新的树叶气息。他把手里的灯笼放在一边,摘了斗笠,脱下蓑衣,走了两步到云奕面前。
“随便坐吧。”云奕在桌上的盘子里挑挑拣拣地拿出一颗梅子,抛给顾景行,“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顾景行顺手接住那颗梅子,也不和云奕客气,拉了把椅子坐下:“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云奕正往嘴里塞梅子,听了他的话手一顿:“怎么,你知道了?”
“林伯伯给家父递了信,也给林姑娘递了信,我怎么可能不知道?”顾景行把玩着手里的梅子,抬眼看着云奕,唇角带着一丝笑意,“我可等着你履行诺言呢,所以这一趟姑苏,我是必须去了。”
“诺言?”云奕一怔,“什么诺言?”
顾景行摇摇头,状似失望地叹了口气:“唉,想不到云盟主昨天说过的话,今天就忘了。你可是答允过我,要给个副盟主当的。一诺千金,也不知云盟主这一诺值几金?”
云奕撇了撇嘴,神情有些不以为然:“别闹了,谁不知道青阳盟根本没有副盟主这个职位?景行,你以前不是这么贫的,你被大地带坏了。”他一指顾景行手里的梅子,道:“怎么不吃?”
“一会儿吃,我有话和你说。”顾景行把梅子放在桌子上,直视着云奕,“你……是不是有心事?”
云奕吃在嘴里的梅子险些喷出来。他半是发懵半是惊疑地望着顾景行:“你怎么知道?”
这……难道他知道了楚恪的事情?不会吧,知道云奕和楚恪相识的人,除了他们自己以外大概就只有天知地知了。但若不是因为这件事,顾景行为何会这样问?
“你的表情都写在脸上了。”顾景行轻轻笑道,眉眼间却隐含了一抹隐隐的忧色,“明徽,你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说出来。我们……我们不是朋友吗?”
是朋友。
云奕又拿起一个梅子,凰羽微垂,在素净的面庞上遮出一片阴影,也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他的声音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响起,虽然轻,但却格外清晰。
“二十年前,我母亲拼死把我送到流英谷,自己重伤身亡之后,我便是师父带大的。”他静静地说道,“我对父亲和母亲没有记忆,对云家更是没有接触过。二十年来,我只知道云家曾在江湖上声名鼎盛,是武林中敬仰的豪杰世家,但……我对他们没有多少亲人之间的感情。”
他叹了口气,踱步到窗前,影子在烛火下拉得很长。
“我……其实并不是很想复仇的,景行。”云奕说道,“我当初出谷的原因,多半是因为师父。他对炀教的仇恨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他希望我能重掌青阳盟,重振云家。他看我的样子,就像我是他唯一的、最后的希望。我不忍心让他失望。”
顾景行凝视着他:“你不是自愿带领青阳盟对抗炀教的,是不是?”
“……是。”云奕微微低下头,表情隐没在暗影里。他不敢抬头去看顾景行的表情,他生怕在那上面看到对自己的失望、厌弃……亦或是背叛。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
烛火在一片寂静中爆出几点灯花,顾景行的影子也在烛火中摇摆不定,就像外面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树,在房里投下一片静寂的暗影。
“我没想到。”顾景行开口说道,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你会说出这番话来。我以为你和炀教有着灭门之恨,我以为你会因为那些人的遭遇……那些惨案,而带领整个青阳盟与炀教对抗到底。”
云奕没有说话。
“……是我错了。”顾景行的声音终于起了波动,像是压抑着什么,像是暴雨来临前挤满乌云的天空,使得他向来温润的声线中也多了一丝高山之雪一样的冷冽,“明徽,你太自私了。”
风携卷着雨从窗外吹打进来,明明是初夏的夜晚,却透着刺骨的寒意。云奕抿紧了唇,脸色在灯火下显得一片惨白。
“就算不为了云家人,难道为了正道,为了正义,为了那些屈死、那些无辜的人们,这些都不构成理由吗?”顾景行的声音忽然拔高,仿佛汹涌而来的浪潮向云奕拍击而来,字字句句都像窗外透着刺骨寒意的风雨,一点一点扎进云奕心底,“难道仅仅是因为与自己无关,便要纵容、要宽恕那些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人吗?慕容家主何辜,竟要惨遭杀身之祸?青竹何辜,竟要惨遭残废之苦?”他霍地站起身来,怒气像火焰一般蓬勃而起:“仅仅因为四大名剑的传说,仅仅因为那个不知在何处的宝藏,他们追杀、迫害,无所不用其极!匹夫无罪,怀璧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