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那狐狸似的人儿终于抬头,红唇轻勾:“圣上明智。”
“咔”上方一声木头碎裂的轻响。
沈言眨眨眼,“请圣上爱惜御座。”
断了扶手的御座上,年轻的天子在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深若寒潭的眸紧紧锁在沈言脸上,寒潭深处,是隐隐灼烧的烈焰。
沈言垂下眼睫,一双潋滟勾魂的眸掩在长睫之下。
崇华心头却莫名地异样。
那双眼,太过让他熟悉。
五年前,也是这般情景,却是在东宫内,那人目光灼人,声音却平淡如水。
“殿下,南楚如今还未稳固,当今之要是安抚各方。其中尤以前朝遗部和边塞藩王为甚,谨防割据,”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尤其是,西南。”
他听从了那人建议,极为后竭力安抚,如今果然如那人若说,西南出现异样。
那人还告诉他,前朝各部仍旧存有实力,要徐图缓之,逐步削弱。他也听从了。
却忘记了,那人家族,原本也属前朝。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最后是那般结果。
从此,顾氏家族成了朝中禁言的字眼……
沈言沉默地跪在原地,忽然听得崇华淡淡开口,语气很是漫不经心:“朕曾听白大学士竭力举荐公子,想必公子有几分真知灼见。朕今日就请教请教,依公子看,当下南楚,何为最紧要之事?”
沈言愕然,抬眸看向崇华。
那青年帝王难得好整以暇,一副轻松之态,支肘在御座上,静静注视他。
沈言何等精巧的心思,怎会看不出,一贯端正严谨的崇华故作这般悠闲模样,是有意在掩饰紧张。
千头万绪心中过,到了面上却只化作一个妖娆的浅笑,随即又收住,沈言似是犹豫不绝,“回圣上,小民不敢说。”
崇华紧盯着他的脸,缓缓道:“有何不敢。朕恕你无罪,公子但说无妨。”
沈言面色肃然而端凝,眉心轻蹙,薄唇紧抿,大有视死如归之气势。
崇华身子不自觉地前倾一分。
连始终没敢插嘴的陆承影都竖起耳朵,表现出强烈的求知欲。
沈言忽然咳了一声,“小民以为,圣上正当盛年,更有后宫佳丽年轻貌美,为今之要,在于为南楚皇室延绵子嗣、稳固江山。如今南楚最大隐患,正是圣上无子,国祚无继。”
说完肃然一礼。
“噗——”却是陆承影没憋住,笑出声来,被崇华狠狠瞪了一眼。
国祚无继……这话里意思可以分成两面听,往好了听是说他勤政多年不近女色,但说到底还是说他不肯生不为继任考虑,往坏了听那就更不能听了,那简直就是在说他“年轻力盛”可就是不能生……
沈言在等崇华发作。
等了少许,却不料那青年天子微微一笑,融冰化雪,淡淡道:“沈公子言之有理,朕必当谨记。”
沈言漂亮的眼眸微微一凝。
果然,崇华还有下半句:“既然沈公子如此有才,近日西南瘟疫盛行,不如你替朕去查看一番,朕封你作西南道微服钦差,并且,朕担心沈爱卿耽搁了时间,即刻就回醉君坊收拾收拾东西去西南上任去吧。”
那意思朕虽然办不了你,给你找个“好地方”任职还是能力范围内的。
青年帝王神色温柔,不容抗拒。
随后便命人拟了圣旨。
沈言看着圣旨上“西南”二字,神色颇有些古怪,唇角动了动,片刻后愉快笑道:“臣接旨,谢圣上赏识,”他目光流转,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陆承影一眼。
陆承影被他温柔似水的眸光一瞧,浑身一冷,忽有大难临头之感。
他的预感是准确的。沈言对着崇华又是一礼,微笑道:“臣还有一事相求。臣与陆兄素来是至交,此番秋试虽是被他牵连,但感念于自己是因他才被圣上赏识,臣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愿替陆兄请示圣上,索性陪同臣一起去西南赴任,以报圣上知遇之恩。”
如此境地还不忘拉陆承影下水,这睚眦必报又腹黑狡猾的性子……
像极了某个人呢。
崇华默记于心,语气轻快:“沈爱卿能有此心,朕心甚慰。陆承影,那朕便封你作钦差副使,陪同沈言,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陆承影正要拒绝,目光与沈言笑意阴险、隐隐含恨的眸子相撞,狠狠瑟缩了一下,深知这位比御座上那个还不好惹,若此刻拒绝以后会有更苦的等着他,只得苦笑:“臣遵旨。”
第10章 第十章
目送沈言和陆承影这两位冤家出了门,崇华突然有点后悔了。
西南情势紧张,他确实不放心派别的人去,担心朝中埋有镇南王暗藏的势力,原本打算仔细挑个底子干净的,却被陆承影这一杠子打乱了思路。
沈言是个聪明人,可毕竟是个不知底的……
平安突然进来,眉头拧着个“川”,“禀圣上,您派去灵州的人有消息传回来了。”
崇华蓦地坐直了身子,“快说。”
平安挠了挠头,递上一卷书信,“传回消息的是小六,灵州沈家早已迁走多年,小六他们找到当地住民,那里人嘴巴紧得很,像是被人安排过。小六他们好一番曲折,最后亮明了身份才打听出来。确实如程越所言,灵州沈家仅有一子两女,那一子失踪多年,描述相貌,绝非沈公子。”
而看着书信的崇华,脸色已经经历了几度变换,阴晴不定。
“砰”,他突然一拍御案,平安蒙了,脱口道:“圣上最近何以如此激动?”
不淡定的崇华扶额不言,长叹口气。
沉默良久,崇华深吸口气,冷静地边思考边布置:“平安,你让千机卫拿上我的手令,分成三路,一部分去灵州,不要惊动陆侯爷和当地官府,暗中查沈言的底细;一部分留在京城,以那个刺客为缘由,借机彻查当年顾氏陷害卫国公案,把所有疑点给朕找出来……”他顿了顿,有几分犹豫,片刻后一咬牙关,“这事即使对太后也要保密,太后若问起,便先替朕搪塞过去。”
平安脸色大变,失声道:“圣上——”
崇华抬手示意他安静,皱眉,“其中利害我自然晓得,你照办便是。还有一部分人,让他们收拾收拾,轻装简从,准备护驾,朕要去西南,切勿声张。”
平安张大的嘴足足可以塞进一个鸡蛋,目光怪异无比。
“你有话直说。”他的圣上沉着脸。
平安挠头,大嗓门道:“臣有一事不明,圣上既派了沈公子作钦差,何必再亲自去西南?若信不过沈公子,又让他做钦差作甚?”
他鼓起勇气问出的一番话换来的却是长久沉默。
平安出了一头冷汗,抬头看时,崇华若有所思喃喃道:“朕担心他死在那儿,朕还担心,他若出事,朕会错过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即便那只不过是万一的可能。所以,他得给朕活着,”他慢慢抬眼,目色清凉,瞳眸倒映巍巍殿堂、万里江山,“好好活着。”
接了圣旨,沈言一回到醉君坊,便将薄唇抿得死死的,两道细长柳眉间藏了千层怒,攥着明黄的圣旨一言不发将自己关进了房里,直到中午都没再出来说一句话。
樱桃提着小心肝去敲开沈言的房门时,瞧见自家老板正捧着把琴发呆,见她进来方回过神。
“公子,这是你的琴?怎的从未见你弹过?”樱桃抢着要看,沈言却已面无表情收进包袱里。
樱桃憋着嘴,讷讷道:“陆公子来了许久了,公子你一直不见,他现在在外面敲门呢。”
不提陆承影还好,一听到“陆承影”三个字,沈言凤眸里火苗蹭蹭地冒,咬碎一口银牙,“让席明把门封上,任他怎么敲,我就是不见。”
鲜少见沈言如此动怒,樱桃吓得一哆嗦,立时不敢再为陆承影说话,让席明封门去了。
过了些时候,又见樱桃跑了回来,小脸发白,伸手递给沈言一张纸,沈言接过来,见上面鲜红刺目、歪斜扭曲的字迹——“小言言,汝欲绝吾乎?悲乎哉!”
沈言将纸凑到鼻端嗅了嗅,果然一股海棠酱味,顿时笑意森然,薄唇一掀,“不必理他。”
樱桃无奈,只得出去,忽然一声惊呼,沈言忍不住到院子里去探个究竟,却忽然被人拉到树下。
不禁黑了脸,陆大少爷此刻活像个被负心汉抛弃了的怨妇,牵住了沈言衣袖便不肯再撒手,“小言言,你当真怪我?真不是我有意这样做的……”
沈言温温柔柔道:“陆大少爷言重了,怎敢怪你,谢你还来不及。托你的福,谋了个上等的好差事。西南最近正闹瘟疫,我此番若能活着归京,那必然是福大命大之人。”
一手提了身边的鹦鹉笼子,交给席明放进马车里,那鹦鹉上蹿下跳地叫着“福大命大”,听起来好生讽刺。
陆承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绚烂多彩很是好看,被沈言噎得说不出话来,此事并非他本意,偏偏自己有苦衷也说不得,一腔郁闷顿时尽数发泄在了那只可怜的鹦鹉上,隔着笼子对鹦鹉呲牙裂嘴:“傻鸟!”
鹦鹉不甘示弱,抖擞羽翼冲着他喊:“傻鸟!”
陆承影阴险一笑:“信不信小爷我把你扒皮去毛煮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