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欢声笑语渐响,平安就着夜色月光抬头一瞅。
万花楼。
时乎命也。
看圣上这毅然决然的劲头,上天不打算继续眷顾自己这个可怜护卫了。
君要臣死,臣哪敢活,经历了一番严峻思想斗争的平安强颜欢笑跟了进去。
崇华自从进了万花楼,便被那浓重的脂粉味熏得几乎窒息。无心理会热情招呼的龟公老鸨,径自寻了僻静角落去。
四面灯影重重,灯光晕染出涟漪般暧昧的色泽,平白惹得人心神摇曳。
今夜不知为何,总是心神不宁,隐约还感到心跳有些快……
此角落偏僻不起眼,却不偏不倚窥见一旁雅间里的情形。
丝竹管弦声舒缓缠绵,锦绣屏风之内,铺了鹅绒垫的地毯上,半倚半卧着身姿慵懒的男子,从崇华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人侧脸轮廓精致,缎子似的乌发将眉目掩住,薄唇轻启,轻轻衔住怀中美人素手递来的葡萄。
紫红色的葡萄圆润晶莹,灯光下闪着水光,却不及那人唇色饱满诱人。
崇华漫不经心瞧着,似乎感到,心里某个地方悄悄动了动。
“纤纤擢素手,婉转玉郎前。”那人笑着低喃了一句,犹带几许醉意,齿关微合,葡萄的汁液流在唇上,越发魅惑,“这诗说英英你正合适。”
“沈公子……”那美人不胜娇羞一垂头,沈言忽然嗤笑,“良辰美景,英英,不去我们做个游戏。”
英英一怔间,沈言已手指轻勾,将她发带挑落,笑吟吟覆住自己双眼。
贵介公子追求情趣,英英已然会意,机敏地寻了雅间的角落隐蔽。
崇华不屑地在心底嗤笑,冷眼旁观沈言摇摇晃晃起身走动。
突然间,不知是谁作了手脚,雅间内的灯火灭了。
一阵诡异的风声朝着这边而来。四面响起男女尖叫声。
莫非有人要行刺?
视线骤然从明亮进入黑暗,崇华反应极快,下意识一脚踢了遮挡视线的屏风,以便看清对面动态。
混乱之中他却也忘了,这扇屏风另一个作用是隔开他和沈言。
便听得一声低笑:“原来你在这里。”
于是下一刻,崇华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见那覆住双眼的人上前一步,将自己一把捞住搂了个严实。
浓郁逼人的魅惑气息将崇华瞬间包裹,半醉的沈言身子绵软地扑进崇华怀里,温热吐息拂在他颈上。
崇华竟一动没动。
其实他是呆住了。
沈言似乎是觉得面前的怀抱甚暖,一声慵懒的鼻音,他依得更紧了些。
于是崇华越发不敢动。此刻睿智君主的大脑比空白无一物,堪比金殿前的空地。
迟钝的他还是挣了挣。
熟料沈言低低呢喃了句:“好冷,让我抱会儿。”
冷?
崇华低头扫了一眼,顿时满脸黑线。
秋寒天气,这厮只穿了件单薄锦衣,前襟风骚地敞了好大一片。
沈言醉得厉害,索性将遮眼的发带取下,那一双摄人心神的丹凤眼瞬间撞入崇华视野。
有那么一瞬间,那眉眼轮廓让崇华心神一颤。
几乎被时光磨砺褪色的记忆突然泼墨般在脑海里鲜明,崇华指尖冰凉握住沈言肩头,一时竟忘乎所以,“你……”
出口的语声沙哑。
忽然看清眼前清俊男子的脸色,沈言却皱了皱眉,轻笑:“英英你扮男装是为了躲我么?”手指利落地又是一勾,拽住了崇华的衣带。
“……”
当年那人,从不曾是这般模样。
没有这般惊艳容颜,亦不曾也绝不会这般轻薄于他。
那人永远只会立于他三尺之外,敛襟称臣。恭谨守礼,从未差错。
不是他。
心头似被千千万万的针刺过,痛到麻木而失了知觉,最后剩下的,是无尽的悲凉无力,渐渐化为无名的悲愤。
无名的怒火中烧,正要发作,崇华忽觉背后寒气逼人,冲着自己而来。
知道自己已成为刺客目标,一时顾不得其他,崇华咬了咬牙,将怀里眉目生春的某人一把扑在了地下……
随即听得身后响亮的大嗓门,:“主子!平安来也!保主子平安!”
下一刻大嗓门气势一弱。
护卫平安被眼前景象惊得手一抖,差点忘了接招。
敢情圣上不是想女人,而是想男人了。
呜呼哀哉,忧国忧民的平安感叹,国祚又无望了……
而后剑器相交声大作,尖锐刺耳的打斗声夹杂桌子碰撞、花瓶碎裂的声响,震得崇华耳膜阵阵作痛。
低头看沈言,竟是彻底醉过去了。
崇华一时哭笑不得。
这人先前浪得厉害,生死关头倒人事不知。
再看那刺客,一击未得手,便无心恋战,意图撤退,怎奈平安武功绝顶,几十回合后一剑刺入刺客左肩,对方倒地。
平安咬牙问:“谁指使你?”
那黑衣刺客含恨看了崇华一眼,目光怨毒,冷冷说了一句:“无人指使,自发杀昏君,为平白冤死的卫国公一家复仇。”
一室静默,崇华脸色白了白,抿唇不语,双手却在微微颤抖。
昏暗光线里,年轻帝王沉默了良久,才低低问:“你是卫国公什么人?”
平安手上剑又重了一分,决然目光里刺客齿关一动,意欲服毒,被平安手疾眼快卸了下巴。
崇华皱眉瞥了一眼四散躲在远处的万花楼的人,目光落到醉眠浑然不知的沈言身上,眼底杀机一闪而没。
此人不偏不倚此时醉倒,是巧合还是……
如若他清醒着看到这些,今日很难完好走出这万花楼。
无论如何,此人反应倒是机敏。
崇华不知该怒还是该笑。
“主子,这场面如何处置?”平安挠了挠头。
崇华咬咬牙,一挥袖:“这还用请示朕?直接带走!”
平安愣怔了片刻,更加用力地搔头。
“主子,他也带回去么?”指了指地上仰卧的沈言。
醉卧屏风侧的美人让平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默默咽了咽口水。
“……”
崇华嘴角抽了抽,深吸口气,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
“把他扔回醉君坊!留下旨意,不得擅自离京,随时等候宫里传唤!”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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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第二日一早沈言是被抬回醉君坊的。
清早樱桃正抱着扫把沉醉梦乡,梦里大把的红樱桃被人从天上抛下来,珠子似的,她擦擦口水正要张口,忽然扔樱桃的那人面容逐渐清晰,一双勾魂摄魄丹凤眼,笑容狡黠得像只狐狸。
恰恰是她那万恶的美人老板。
她一哆嗦,樱桃掉了一地,人也跟着醒了。
忽见沈言被人用担架抬了进来,抬人的个个神情肃穆,为首那个却是神情复杂,瞅了瞅担架上兀自醉眠的某人,又看了看满脸疑问的樱桃,眼神那叫一个怜悯。
欲言又止的平安最终选择摇了摇头,丢下一句“圣上有旨,不许沈言出京,等候传唤”后拍拍袖子转身便走。
袖子忽然被人拽住。
平安不耐烦地回头,对上一双泪汪汪惊恐的眼,若有期待地怯生生问:“我家公子……”
平安了悟,哦,这少女大概与沈言情谊深厚。
他同情地将衣袖上的小爪子扒拉下来,叹气:“唉,你家公子呀,可摊上大事了,昨夜在万花楼把圣上——”
“惹恼了”三字尚未出口,面前的少女咬住手指,欣喜若狂:“莫非是昨夜公子酒醉神志不清把圣上给睡了?”
“……”
平安被她的脑洞惊得抖了抖。
樱桃以为他被自己说中,愈发兴奋,欢呼雀跃,俨然已经踏上了自发脑补苦命少女终于逃脱黑心主子的剧情之路。
平安心情复杂,扶额。
圣上,你不幸地再次躺枪。
正坐在朝堂上议事的崇华打了个喷嚏。
站在下面禁言的大学士白静之微微尴尬,停顿了片刻,从容微笑着慰问:“圣上龙体欠佳,可是昨夜不曾休息好?”
素来以敏锐多察著称的他抬起晶亮的眸子,目光淡淡落在崇华眼下的青黑之上。
崇华此刻的心情比他的护卫平安还要复杂。
昨夜将刺客从万花楼带回宫,着刑部审问了整晚,用了各种刑罚手段,那刺客偏生是个硬骨头,半字也不吐露,大抵是专门豢养的死士。
南楚立国不过十几年,如今所谓丰功伟业,到底都是建在前朝的尸山血海之上。前任国君病逝,崇华年少登基,自幼便在刺客的刀光剑影下长大,早已见惯,加之他性情淡泊,因此很少为他人动容。
然而昨夜他却整晚不曾入眠。
因何不眠?只因昨晚那刺客一句含恨的“为卫国公一家复仇”?
那件事早已随风眼散去,有人怨恨,他亦是知道的,并不意外。
那又是为了什么?
眼前忽然浮现那一双摄人的眼,惊人地熟悉,挥之不去。
“圣上?”白静之微微诧异。
定了定神,崇华歉然苦笑,端正道:“大学士请继续。朕昨夜处理琐事,耽搁了休息,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