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她是要将公孙律带回匈奴么?”李尽沙踌躇地问。
“最后定然是要回匈奴的,不过眼下局势动荡,暂时还不会。”朵儿道:“红姐还说了,等安顿好后会尽快告诉您,您也可以见到律世子。”
李尽沙眼神一动,而后黯然下来,僵硬地笑道:“多谢她的美意,只是律世子怕是不想见到我。”
朵儿不解,只是道:“朵儿只是照红姐的吩咐办事,李提督若不愿听到律世子的消息也无妨的。”
“不,我并无此意。”李尽沙道:“待他们何时安顿好后,还请你告诉我。”
“然,若是红姐来了信,朵儿便让它给您带去。”朵儿抚了抚肩上乖巧的鹦鹉道。
“多谢。”
“朵儿还有事,先告辞。”
门重新合上,李尽沙却坐在原地,看着丝毫未动的茶水,但见里面映着自己苍白的脸色,眼下不知是喜是忧,亦或早已不知道了情绪。
他站起来,顿觉得头昏眼花,想来是饿了几乎两天,浑身虚软,便这么一步一步地踱出茶社,看着巷口上湛蓝的天,映着五百年一如既往的晴空。
天地之大,却容不下这般如海的凄冷和孤寂。
昶一年四月初九
曾记否,素心腊梅盛放之时,血染白雪。
十八年前的隆冬,白雪覆盖整座卞陵,断头台上血流成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叶余山叛国造反,满门抄斩,杀无赦,钦此。”
安玄素沉着脸色缓步走上这午门高台,他已经说不清这是他第几次踩上着层层玉阶,看尽公孙亡魂于地狱。
“犯人带到——”
安玄素平静地望着那狼狈跪在断头台上的公孙景一家:“来人,宣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公孙景勾结匈奴,叛国谋逆,扰乱朝纲,陷害忠良,此恶行昭昭,判满门抄斩,杀无赦,钦此。”
尖锐的宣读之声,就像是这一场乱世悲歌末章。
安玄素眼底一闪痛恨的杀意,拿起令牌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地上砸去,“哐当”一声,伴随着他怒不可遏的声线:
“斩!”
刀尖鲜血染红了他的视线,他会永远记得这一日,日光倾好,陌上花开,燕子□□去。
第111章 苏白之死
天昶一年四月初十
安府骤起大火,继两位王爷因谋反被斩后,中书令安玄素葬身火海,天下惊闻,普天悲痛,哀婉凄绝。
马蹄踏上那荒芜的废墟,火势过后的苍凉一望无际,褚杓高坐马背,平静地望着这转瞬化作灰烬的一座府邸,周围还有百姓陆陆续续地前来吊唁,耳边是断断续续的哭泣唁词。
“安玄素.....你到底是何人.....”
褚杓看着手中被他拽得皱巴巴的字条,上面的字迹确凿是来自这个一夕魂归的中书令,只写了四个字。
“西可归矣。”
“是让我也离开吗?”褚杓微微凝起眉心,将目光放向那西方日落之地。
天昶一年四月十一,兵部尚书褚杓一纸辞呈,逍遥策马,回归故里。
斜阳青草,卞陵落红。
三日后。
午时阳光明媚而柔和,照耀着乐闲阁的每一处,春花灿烂地盛开着,绿草荫蔽,世间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机勃勃。
床上一者,虚弱得似乎没了半点儿生机,他的呼吸很轻,轻到几乎没有,素白的衣袍裹不住那愈演愈浓的悲哀与孤独。忽然,秀美的眉心紧凝起来,身子一阵痉挛经脉抽搐,如同被挑断经脉一般的抽痛让他闷哼侧过身子蜷缩起来,光洁的额头升起了细细密密的冷汗,本就苍白的脸“唰”地铁青一片。
“先生!”门外的莫乔之听见声音连忙冲进来便看到云离艰难地忍受着毒液攻心的痛苦。
云离气若游丝地躺回床上,沉沉地喘着气,双眸空洞地看着床顶的帷幔,他用尽全力说出几个含含糊糊的字眼:“第....几日了.....”
“已经第五日了。”莫乔之担忧地看着云离。
“备....车....去西域....”云离挣扎着起身下床,泪水倾落,浸湿苍白的面庞。
“可是你的身体.....”莫乔之连忙将云离扶回床上,为难地不知如何是好。
“来不及了.....”云离张着干裂的嘴唇,哀伤悲凉地看着莫乔之,哽咽着说道,“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好好好,我们马上启程。”莫乔之提袖抹了抹红红的眼眶,立刻飞奔出去大吼起来,“来人!!备车!!”
云离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任凭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虚弱得再也发不出一声呼喊,只是拼命挣扎着回想他与连珩的一点一滴,生怕自己忘了半分。
回顾点点滴滴,看遍萧凉繁华,尝透甘甜苦涩,听过金戈羌然飕飕,当尘世的每一滴虚妄交错,那是轮回的微凉。
【西域】
他记忆里的景王府安宁静姝,是强大的庇佑,也给了他无以伦比的快乐。
“父王,父王你看——”
“律儿你在做什么!”
“父王你看律儿的刀!”
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小刀,公孙景厉声道:“说了多少次,不准随便玩这个!”
他肆无忌惮而无理取闹地哭了出来,嗷嗷大叫地在地上打滚。
“律儿莫哭,义父给你请个师父,教你武功好不好?”
“律儿要学很厉害的武功!”他挥舞着小拳头,学着大侠的模样:“像这样。”
“哪样?来,打义父一下。”
“就这样,嚯,砰!”
“唉哟!律儿力气可大了,义父可疼死了——”
“嘻嘻,律儿要最好的师父。”
“好!义父给你请最好的师父。”
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时光向前迈进,晕散开来是杜鹃湾的火红一片。他顺着记忆,拨开那啼血的花瓣,露出绿荫下站在花前的紫衣少年,眉目俊媚,泪痣一点。
“你谁啊?”
“奴才参见律世子。”
“怎么长得怪像女子,说话也像女子?原来是个人妖——嘶!竟敢打小爷,死人妖是不要命了吗?!”
“你哑巴啦?说话啊!”
“嘁?怎么一脸生气的样子?”
“死人妖,算小爷求你别板着个脸啦。”他伸出手,对着那冷面的人道:“不打不相识,既相识则为友。”
双手相握,光晕流转,氤氲了一片记忆。
流光之下,混乱动荡的嘈杂想起,那怒吼、诅咒、呜咽和无端无尽的黑暗涌起。
“图涅斯氏族已被逐出草原,察兰是枚不错的棋子。”
“本王为了帝位,尚可弑妻,当年除去一个叶余山又算何?”
“可惜本王也只能有律儿一个子嗣,否则眼下的境况要好得多。”
这些话他都听见了啊,这些他们都以为他丝毫不知晓的东西,在当时都一字不漏地、如滴水般渗进他的记忆和命途里。
多少人艳羡他出身皇族,众星拱月,生来便有那无可比拟的荣光,但又有多少人知晓这荣光下的黑暗而肮脏的勾当。一旦命里缠上了这无止境的藤条,便疯狂地向上生长,最终开花结果,万劫不复。
他想来,也一直这么相信,自己终要在这硕果累累的尽头堕下,粉身碎骨。而在这所有的萧条凄惨前及时行乐,也不枉在世上走一遭,活一场。
他从未想过,自己心里竟然还会在乎着谁,负了谁。
当眼前有了光,从无尽的黑暗中走出,他恍如隔世。
“流金茫茫遥路稀,星辰垂垂未有期。长河落月不见泪,孤烟共影自徘徊。”
西塞歌女不知年月地歌咏着这春风不度之地。
连珩一身暗色狐裘,伫立于驿站外的小茶寮,他呆呆地望着这满目黄沙,心绪总有几分隐隐的不安,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
“小陌,卞陵那边如何了?”连珩失神地问道,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几次问出。
“还未有消息。”像木头般站在连珩身后的伏陌以回了一声,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少爷,此处离卞陵颇远,消息传递还需要时日。”
“会不会有事.....”连珩垂下眼眸兀自呢喃。
伏陌以不知如何回话,也只能呆站着。
沉寂之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连珩扯出一抹温和地笑容,他走到一旁坐下,优雅地斟满了两杯热茶:“小律,你醒了。”
光影斑驳,沿着驿站窗外的镂空,在来者的身上映下三寸日光,如同从梦境里走出的迷路旅者,渐渐找到了方向。
容颜略消,色微纸白,却不减俊美刚毅。公孙律卸下了那烈色红衣,身着黑裘,手执斗篷。他边走进,面上无太多的神色,灰眸空然看着那驿站外的大漠孤烟和春暖晴色,沿着那光的方向探寻。
“这是哪。”
“西域驿站。”
“要往何去?”
“西域王宫。”
“眼下何时了。”
“四月十四。”
“大华可安好。”
“未有消息,但想来天子犹在。”
灰眸慢慢从窗外回来,看着连珩,忽然扯起嘴角笑道:“小爷还活着吗?”
“是。”连珩将茶推了推,示意他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