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点灯呢?”白无生走近白老问。
“不用点,月亮快要升起来了。”白老慢慢地说:“是无生吗?”
“是我。”白无生回答。
“是无生啊……”白老又重复了一遍才说:“翎寒说你终于去见了故人。”
“您都知道了,的确是的。”白无生说。
“好,好……那孩子呢,是怎么样的孩子呢?”白老问。
“是……您不会接受的人。”白无生说。
白老沉默了许久才说:“我有的时候,还会想起你的母亲正值豆蔻年华时,在我身边乖巧地叫我‘父亲’……那些年,我太过想将她拉回自己身边,却在不知不觉中,永远地失去了她。”
“人老了就喜欢回忆,哎。”白老叹了一声:“去带回那孩子吧,无生……”
白无生垂眸,眸中不掩失落:“我做不到,回不去的。您也希望我只是白无生不是吗?”
“无生,你过来,到我面前来。”白老在暗处说。
白无生走上前去,在白老面前半跪下来,抬眸看着自己面前的古稀之年的老人。
白老伸手,在白无生的头上摩挲了一下:“无生,不要害怕。”
白无生怔了怔,又听见白老说:“这并不是要你回到过去,只是要你有勇气去面对和承认过去。”
“去吧,无生,不要像我一般,不要后悔……”
大约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白无生垂眸,以半跪着的姿势行了大礼。
“谢谢您,外祖父。”
第24章 墓前相见
立冬的这日,北平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初候,水始冰;次候,地始冻;末候,雉入大水为蜃。
白无生今日难得起得晚了,他梦见了一方偌大的的石台,那石台晶莹剔透,玲珑有致,台中央立着一人。
远处传来缥缈的箜篌声,随即又有长萧合之,琴声铮铮,箫声屡屡,配合得天衣无缝。台上的那人着红衣,带戏妆,踏歌而舞,长袖纷飞间,目光流盼婉转。
一舞终了后,那人开口轻声说:“我在等人……”
“等谁?”白无生问。
“等一个……不回来了的人。”那人说。
白无生沉默了片刻:“既然不回来了,你为什么还要等。”
那人垂眸,泫然欲泣,喃喃自语:“是啊……为什么还要等呢……”
在下一刻,石台褪色,音乐骤停,红颜苍老,只剩枯骨。
白无生忽而便醒了,房间外的太阳明晃晃地有些刺眼。他下了床,拉开窗帘,见天地茫茫唯白一片,才意识到,原来冬天已经到了。
小魏来找白无生时,发现自家少校今天难得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了驼色大衣,还围上了围巾。
“今天不去局里了,我要自己去个地方,放你一天假。”白无生同小魏说完,独自出了门。
他叫停了一辆黄包车,直奔郊外。开始的路上,雪已经被清扫了不少,越到后面,雪便越积得深,白无生见黄包车行得艰难,便提前下了车,方又多给了些小费,才向远处的一小片竹林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去。
竹子原本是江南之物,北平很是少见,大约是因为祖籍在江南的缘故,所以李家会选择安葬在这里。
如今正值冬季,那竹林却难得的残留了少许绿意。白无生穿过这片竹林,便看见了自己的陵墓。
墓前站着一人,那人穿了素色的棉袍,听见响声后回了头,见到白无生时明显一愣。
却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棠前燕,白无生脚步不停,直径走到了墓前。
那是一个极为常见的墓碑,没有墓志铭,只是刻着生辰与死亡日期与名字。白无生在墓前蹲了下来,伸手去触摸碑文,凹陷的棱角居然有几分隽永的味道,令指尖冷而疼。
“李舜铭……”白无生用近乎不可闻的声音轻喃。
棠前燕看着白无生一言不发,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他。
那日他甩开白无生之后,白无生便转头走了,残留了一地的灰烬,而之后,棠前燕也渐渐冷静下来。
或许,自己真的是沉沦太久了,棠前燕想,久到都快忘了自己。
他偶尔也会想起,自己拒绝登台唱戏时,赵玉华脸上的失望;会想起,他再也支付不起工钱后,荣福不得不离开时眼神里的失落;会想起,在遇见李舜铭之前,自己还有的热忱。
也许是因为不甘,他奇怪自己为何总是抱着那么近乎不可能的希冀,他觉得舜铭是会回来的。
如果是为了等舜铭回来,那么这些困难艰辛他都可以忍受下去。
“李舜铭已经死了。”那日,白无生一遍一遍地对他说。
于是,就像是黄粱一梦,终有大梦初醒的时候。棠前燕忽而就明白了,李舜铭是不会回来了的。
他若真的会回来,就没有理由不告诉自己,也没有理由放任自己独自煎熬。
他若真的会回来,那么自己这六年来,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今日白雪皑皑,北风冷冽,棠前燕是来墓前告别的。
白无生在墓前沉默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响后,终是起了身,去看棠前燕。
棠前燕穿得还是单薄了些,唇上没有什么血色,呼气时,嘴边氤氲着白雾。
白无生便解了自己围巾,向前跨了一步,替棠前燕围上。
棠前燕迟疑了一下,却没有拒绝,围巾上残留着白无生的体温,让他感觉很温暖。棠前燕垂了垂眸:“谢谢。”
白无生笑了笑:“不用道谢,却是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当年你也是这样为我披上你的斗篷的。”
棠前燕愣了愣:“白少校和我,曾经也是认识的吗?”
他果然是认不出了。白无生想着,只是低声问:“如果是用李舜铭的身份,你就不会拒我于千里之外了吗?”
“什么?”棠前燕面上有些许不自然:“少校和舜铭是故友吗?”
“棠前燕。”白无生唤他:“我是李舜铭。”
“我和你初遇是在京口胡同的院子里,我用长工的身份接近了你,只是后来还是被你识破了。李家的戏楼,京口胡同的酒肆,成音楼……只要是和你有关的回忆,我都可说你与听。”白无生一字一句地说:“棠前燕,我回来了。”
棠前燕呆愣在原地,震惊的犹如晴天霹雳,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停止了指挥行动。
他其实不是没有发现过倪端,他觉得白无生的声线意外的熟悉,白无生的笑容也让他莫名怀念,白无生熟悉他曾经宅子的布局……
棠前燕开口,愣愣地只是说:“我不信。”
“舜铭他若还活着,”棠前燕开口极为艰难:“不会六年,六年都置我不顾的。”
“对不起。”白无生说:“我是个懦夫。”
“我不信。”棠前燕喃喃自语,他不要再继续做梦了,梦应当要醒了。
白无生抬手,褪去自己的大衣,解开了内衬的扣子,他的身形修长,只是右肩上有一个明显的枪伤:“那场冲突之后,我被迫换了身份,换了面容,想要复仇。”
“现在都已经结束了,白无生就是李舜铭。”白无生重新穿好衣服,伸手想要扯过棠前燕。
“别碰我。”棠前燕忽而开口。
白无生手上的动作一顿,眸色复杂:“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吗?”
“我等的那个舜铭,”棠前燕勾出一个冷冷清清惨然的笑:“已经不会回来了。”
白无生没来由地想起昨日自己做的那个梦,有些心烦意乱:“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棠前燕抬着眸,白无生在眸中看见了泪:“我们若是从未遇见,该有多好。”
你仍然做你的李家少爷,年少轻狂,意气风发,想要当一个纨绔子弟,安安稳稳地在家族的庇护下,继承祖业,娶一门当户对的妻子。
我仍然在我的戏台上唱着戏词,身姿纷然,引人倾慕,流连与应酬筵席,不娶不婚,在暮年时教导出一大戏班子后,得以终老。
起风了,风刮过竹林的时候,竹叶乱舞,簌簌作响,吹得棠前燕额发有些乱,泪晃在风里,便散了。
风停的时候,白无生在一片寂静中,听到了枪上膛的声音。
他迅速地向棠前燕扑过去,护在怀里,顺势一滚。
枪声响了,子弹裹着风在白无生的耳畔旁呼啸了过去,好似利刃风划开了白无生的脸颊,血色便溢了出来。
“快躲到墓后面去!”白无生护着棠前燕,踉跄几步,钻到了墓后。
“你流血了……”棠前燕声音发颤,伸了手,冰凉的指尖便触到了白无生温热的血。
白无生抬手,将棠前燕的指尖握在手心里:“没关系的,别让血弄脏了你的手。”
又是一声枪响,打在墓碑上,泥土四溅。白无生在心里咒骂了一声,他今日没有穿军服,便没有持枪,更何况敌人在暗,他们在明。
他今日的行程是临时起意,那么,对方应当是跟踪了很久了,并且也是临时起意要在这里暗杀他,而持枪者是单独行动的可能性比较大,如果人多,早就包抄过来了。
一只火炮被抛了过来,在远一点的地方炸开,溅起了飞石与火星,白无生将棠前燕护在怀中,尽量不让他受伤,飞石却砸在了自己身上,弄得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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