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虽是州府,实在不算大,仅有二万二千余户。北去百里是邙山山脉,冬日阻隔了不少寒气。邙山盛产铁矿石,质美品高,燕国近半数军械都造于邙山脚下的军械造局。闻静思出了北城门,目及之处,尽是黄土飞沙,青草枯黄零星,低矮的灌木三三两两的长在官道上,孤单又萧索。
两人骑马沿着官道一路慢跑,行了十里远,在路边的小茶铺停了下来。铺子里只有四张小方桌,已坐了三个人,一老两少,低头喝水说话,外面拴了三匹马,想必也是刚出城的商旅。闻静思刚下了马,铺里便走出位发鬓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头儿,边道“客官请进”,边要上来牵马。闻静思连忙把缰绳甩给明珠,扶着他往里走。“老人家,我们喝杯茶就走。”
老头儿点点头,将闻静思迎进铺子,哑着嗓子朝铺子里唤道:“花儿,给客官倒两杯茶来。”里面传来女子脆生生的应答。
闻静思在那一老二少的对桌坐下,此时明珠拴稳了马,坐到他身边,待粗布女子端来茶水后,低声在闻静思耳畔道:“那桌的老人不是普通百姓。”
闻静思看了明珠一眼,不发一语,将目光落在桌角的刀痕上,端了杯子就喝。那茶水极粗劣,腥中带涩,不仅不如客栈,连沿途村落农家的茶水都不如。明珠做影卫,吃惯苦头,乍一入口,也有些不适应。闻静思锦衣玉食长大,几乎张口要吐,忽然听见老头儿沙哑的嗓子在问邻桌要不要添点馒头,不由眉头紧蹙,硬是吞咽入腹,但也不肯再喝第二口了。
明珠看了看一望无际的官道。“公子还要走下去么?”
闻静思叹道:“不走了,地上都是沙土,林子少的很,恐怕到邙山脚下也都是这样。”说罢,扬声唤道:“老人家,你这水从哪里担来?”
老头儿以为他要怪罪,忙佝偻着背走到桌前道:“客官,茶水苦口,您担待了。”
闻静思笑道:“老人家,这水我喝着不像井水,哪里取来的?”
老头儿看着他不像生气的样子,放下一半心道:“这水是我儿子赶车从江边取来,澄了两天泥沙,取上层清水烧的。”
闻静思心道难怪这般难以下咽,口中却道:“老人家,江边一个来回要八十余里,你们平时也这样喝水么?为何不去邙山取泉水?”
老头儿长叹了一声,坐在闻静思另一边,沉声道:“平时我们喝城里的井水,这几个月旱得井水也干了,只好用江水。邙山虽然有山泉,一来朝廷下令,只准军械造局才能使用,二来去邙山路途近百里,实在太远了。客官不是本地人吧,这个时候来禹州,可是要吃不少苦啊。”
闻静思感慨道:“老人家,我最多不过停留几个月,可这里刮起大风来不见天日,树木水源又稀少,城里的百姓才是吃苦了。”
老头儿听得满面诧异,奇怪道:“禹州易旱天下都知道,可建昌好久不刮大风了,客官如何知道这里风沙大啊。”
闻静思道:“我摸过这里的土质,沙石甚多,土壤贫瘠。树干的表皮,城墙与民居外墙都有风沙磨蚀的痕迹,因而断定这里一定饱受黑风的侵扰。”
老头儿恍然大悟,叹息不语。闻静思又道:“老人家,建昌城外一直以来都是荒土么?书上曾有邙山脚下白榆、白杨、云杉延绵百里的记载,为何今日全然不见?”
老头儿歪头思索片刻,缓缓道:“你这样一说,我倒是记起小时候曾祖带我去安泰走亲戚,走得就是眼前这条官道。那时还能看见一些林子,打上几只鸟,等我从父亲手中接下了这茶铺,林子就没剩多少了。”
闻静思眉头紧蹙,正要再问。这时,邻桌那一位老人开口道:“禹州开采铁矿石冶炼纯铁,邙山军械造局制造盔甲兵器,都要用火,因而就地取材,砍伐森林烧成炭去用了。”
闻静思一愣,抬头去看。那老人端正地坐在随从之中,一身素色罗衣,面盘方正红润,浓眉重须,黑白参半的头发整齐地束在儒士方巾里,看上去四十早过五十未及。见自己打量,也无不悦,笑呵呵地任由人看。闻静思舒展眉头,淡淡一笑,拱手致谢:“再问先生一事,建昌以北如此,为何以南的树木也十分稀少?”
那老人略露惊讶之色道:“年轻人从哪里来?”
闻静思道:“晚辈从殷州来。”
老人摸了摸胡须,朗声道:“禹州土地一贯贫瘠,又处北方,一年只种一季的谷物。原本每年冬天,农夫都要在田里焚烧秸秆禾稻来滋养田地,后来养家畜的农户越来越多,大家都要把这些留下来给牲口过冬,加上冬日取暖充作柴薪,田里只能焚烧树木,长久只烧不种,树木自然越来越稀少。这是其一,其二是许多村镇的田地因为旱灾越来越贫瘠,不得不另外开山造田,原来的耕地荒废了,新的土地又砍去了树木。几十年上百年延续下来,就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闻静思静静地听他分析缘故,脑中幼时在故里看见的情形一一浮现出来,半晌才道:“果然如此,我一直觉得奇怪,前朝禹州的地方志无一不是说禹州林木荟萃,即便大旱也不过一季。我这一路走来,竟是满目荒凉,林木稀少,百姓过度砍伐树木,才造成了今日的水土流失,土地生沙。”
老人家频频点头,目光带着赞许之色道:“分析得半点不差,真是后生可畏。”
闻静思勉强弯了弯嘴角,叹道:“前因后果不过几句话就能说清,可要恢复往昔的禹州,不知要花几代人心血。”低下头默默坐了片刻,从腰间钱袋内取出一小串钱捏在手中,又看了看杯中水,抬手端起,一饮而尽。他将钱放在桌上,转身来到马匹旁,解下了缰绳,与明珠翻身上马,朝两位老人拱手作别,一夹马腹,奔回建昌。
店家看着两人身后的滚滚烟沉叹息不语,小孙女上前收钱,大吃一惊,连声呼道:“爷爷爷爷,那客官给多了,这可怎么办呀。”
老头儿也吃了一惊,看着孙女手中近三十文钱,颤巍巍站起身,看看远去的背影,又看看剩下的客人。那客人也是一脸惊讶,很快又镇定下来,盯着地上的马蹄印喃喃道:“殷州来的。”
他身旁的随从抬头看了看天色,催促道:“大人,上路吧,再迟怕那位要怪罪。”
罗衣老人轻叹道:“走罢,那位才是大人,得罪不起。”
闻静思没有即刻回客栈,而是在城郊的一个村子里停下了马,寻到几个村夫证实了罗衣老人的话,才返回城内。他与明珠到客栈时,正是晌午时分,吴三郎路途远赶不回来,吴四郎已经在房内等候许久。三人洗净手脸,唤来店伴点了四个热菜,一样是清蒸鲈鱼,一样是糖醋排骨,一样是腊肉野山菌,一样是青菜豆腐。城中的普通人家吃水紧张,蔬菜瓜果更是未长成就已旱死,市集上的新鲜蔬果难得一见,价格更是比往常要贵上十倍不止。闻静思虽如实付账,而那一碟青菜豆腐端上桌来,仍是不足平常一份的量。这一顿饭荤多素少,吃得闻静思大感油腻,十分不惯,幸好茶水比城外茶铺适口,才将一碗饭吃得干净。
午饭过后,吴四郎坐在桌旁,将打听到的事一一报上来。他在昌南逃荒来的百姓口中证实了巫觋献童确有其事,端午献童之后一个月果真下了雨,幸好这事县令设法禁了口,才没在禹州传开,闹得争相效仿。建昌几个相邻的县,因为有湘子江,吃水并不算困难,百余里之外的城镇,每年最困难的时候,都要花费许多银两来请各方道士布坛做法,求天降雨。因而有些宵小之徒滥竽充数混在里面,装模作样骗得好吃好喝。对于这些人,县令不抓则法理上说不过去,抓了又无法面对百姓的愚昧责难,真是难以两全。禹州最北的几个城镇,逃荒至建昌的人十分少,吴四郎在人牙子市场寻到几个壮年男子,问了情况才得知,从四五年前开始,每年殷州和云州都会派遣车马押送粮食布匹给偏远的城镇,数量虽不多,却能解一时之温饱。吴四郎细问之下,那劳力才道,县令曾透露过这些救济是三皇子额外下拨的。
闻静思听到此处,恍然大悟道:“难怪我翻看户部账册时,这几年都会有一笔万余两的款目写着宁王恩赐,却不知流向何方,原来是换成物资救济百姓了。”
吴四郎道:“这事似乎不止宁王爷一人做的,那壮丁还说……”他看了看自家公子面露疑惑,才继续道:“偏远的城镇要挽留私塾先生十分困难,若是秀才愿意教书,每个月能在县衙里领取一百五十文的束脩贴补,城中医馆里声望高的大夫更是能领取二百文的贴补。据那壮丁所言,这两笔款子是……是算在公子头上的。”
闻静思这一惊可不小,反复确认道:“他真的这样说?你可有听错?”
吴四郎摇头道:“我一开始也不信,可那壮丁连公子名讳都说得一字不差,便不由我不信了。”
闻静思喃喃道:“这事做得十分周到,可这并非我之义举啊。”忽见明珠微微笑着看过来,心中一动,张口便道:“难道是宁王假借我名义所为?”
明珠见他猜出,笑着点头应道:“这事的确是王爷有意为之,是何缘故,我想公子应该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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