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未走,从此,我却多了个心眼。
身体在书生的照料下渐渐好转,我从旁多次刺探书生是否与那女子逃跑一事有关联,期盼能套出点什么来,与干娘约定的日子也近了,我心中甚是忐忑,不知如何交差。然而书生却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几番试探,都以失败告终。
及至交货前两天,事情才有了转机。
是日,书生在院内劈柴,我在房内正思忖着如何向干娘交代,就听得书生大叫:“掌柜的,掌柜的,柜的,的……的……”声音凄厉得都在山谷中回响了。
我推开前窗正想张口骂这催命的祖宗,俯首正看见干娘踏进院子,那厮上次被干娘撩拨许是心头忌惮,一早缩在了院子的角落里。
干娘见了只朗声笑道:“乖乖,今儿个不找你的茬,莫要怕我。”又转而对我道:“小心肝儿,干娘今次是来送喜帖的。”
我一颗心是悬到了嗓子眼,嘴上不动声色地应承着:“甚么喜帖,还劳驾干娘亲自跑一趟?”
说完就转身下楼,迎面干娘小走过来,欢快地将手上的物什往桌上一拍,一把楼住我,看着架势,是恨不得把我举起来是抱了又抱,亲了又亲。
“我的宝贝心肝儿,前阵子我交予你的买卖不做了,干娘这次,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我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好不容易站定,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干娘莫心急,待我沏一壶热茶,你再慢慢诉来。”
我招呼干娘在正堂坐下,又为她添了茶。她春风满面遮掩不住:“前不久从人世来了个长相颇为俊秀的公子,因他初来乍到,恶鬼们变着花样欺负他,赶巧有次让我碰上,我便随口搭了几句话,解救了他一救。”
我听到这不免觉得奇怪,干娘从来就不是这种路见不平的性格,竟发这种菩萨慈悲:“干娘,他身上,一定有你感兴趣的东西罢?”
“你这小机灵”,干娘哂笑道:“我当时只是路过,但见那人手上隐约现着‘听檀’二字的字样,知是与你做了人皮交易的,好歹看在你的面子上,帮你保住人皮才是。”
原来竟是冲了我的面子而来,也难怪干娘要亲自来给我送喜帖来了。
“我解了他的围,他便尾随着我,说甚么做牛做马报答我的大蠢话,撵他他也不走,天天跟着我,这一来二去,就好了起来。”
我心中疑虑,找我做人皮生意的,鲜少有心地温良的:“干娘可否告诉我,那人名姓?”
“他姓赵,单字一个沐,你可有甚么印象?”
赵沐,此人绝非良善之辈,我心中一紧,但看着干娘那甜蜜的模样,只得干笑两声。
“他说要我莫再换人皮了,说就爱我原本的模样,我与他好了那许久,也因此今日来向你讨个人情,他的人皮,你就莫要了,我捉来的那小美人儿的皮就赠与你罢。”
他自个儿是个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如今却不嫌弃干娘模样,这实在是说不过去。不过她话已至此,我也不好再多嘴甚么,那赵沐虽不是很靠谱,说不定浪子回头呢。唯愿他对干娘,是发自真心才好。
书生忌惮干娘,只把自个儿关在房内读书。干娘与我又聊了许久,一直到黄昏才起身离去,离去后不久,厨房便传来书生做菜的响动,升起了炊烟。
我将干娘送来的喜帖拿在手中细细观摩,那喜帖做的极为精致,却并不花哨,与干娘素日所求艳丽外表不同,喜帖内容颇为简洁明了,上书梨蕊大婚,恭候尊驾八字就再无其他赘余。落款是一枝梨花,帖尾绑着红丝带扎出的花样,甚是小巧可爱。风流之人皆爱慕梨蕊风姿,今次她要大婚,又不肯透露半点新郎的消息,倒真真是赚足了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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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蕊夫人大婚,鬼王、谢必安、温知左、阎王同席,真地狱修罗场。
八.婚变(上)
和书生又一同度过了几日闲散日子,我如约赶赴干娘的喜宴。
午间临行前与书生随意交待了几句,我便拿着喜帖赶到了干娘的宅邸,到时已经是夕阳西下。在府门前将喜帖与贺礼一并交与那招待的小厮,由人引着到了我那席坐定。席上放置着檀木牌,牌子末端缀着流苏,牌上篆刻着宾客的名字。大堂内人来人往,宾客们互相打着招呼,有平日走得近的,便已经打开话匣子甚至喝起酒来了。
时辰将要到了,赴宴的宾客也来得差不多了,我这一席却是冷清,席上隔着三两个空位才坐着一个人。那些人与我也不熟,都各自坐着拘谨地喝酒。
我不免感到奇怪,我这一桌缺席的人实在有些多,待低头细看一番左右座宾客的名姓,我不禁低笑出声来。原道是干娘为做场面功夫,象征地请了阎王、鬼王和谢必安。干娘知我不喜与人啰嗦的脾性,将这几个不会到场的祖宗索性安排在了我的左右侧,如此一来倒清静不少。
正慨叹着干娘心思细腻,大堂倏然鸦雀无声,我抬头顺着众宾客目光望去,万众瞩目下走进大堂的,正是阎王、鬼王和谢必安!
只见阎王走在最前头,右后侧跟着自家千金,而鬼王与谢必安在后头并排走着,两人脸色均不大好。阎王一向仁厚公道,除却多年前曾有一事——为一己私念拘了谢必安而落人口舌之外,倒无甚偏颇,因此各路鬼怪倒是对他十分信服。鬼王与谢必安估摸着是在府门外刚好撞见阎王,又由阎王打了个圆场,才这么相安无事地走了进来。
那引路的小厮是个没眼力见儿的,不知我这一桌众人身份低微,三两下把人引到我这边来了。阎王见着我这专做扒皮营生的,不禁微微皱眉,但很快还是坐下了,也没有质问什么。
大堂内气氛实在诡异得很,阎王见在座一干人等皆是提心吊胆的神态,示意侍从倒了杯酒,从容喝下,又说句:“今日大婚的是梨蕊夫人,宾客们各自尽兴便是,无须顾忌太多,本官先饮为敬。”
气氛一缓和,大堂内复又热闹了起来。宾客们猜拳喝酒,堂内觥筹交错。
然而我却好不尴尬。今日来时我路上遇着谢必安,竟着魔似的尾随了他一段,直到他转身冷声问我何事,我才讷讷不知作什么回答,似有烈火灼心,极其难受,我只得低下头哑然不语。他默然等了许久,见我不吭声,道:“若是为那日鬼王侍从羞辱你之事,大可不必。”言罢,大步离去。
未料这下同桌,正恰如坐针毡。
鬼王目光不时往我这边看来,装作毫不在意,却充满杀机,盯得我毛骨悚然。谢必安倒是未过多理会我,只自顾自的喝酒。
这一桌实在沉默得可怕。
鬼王的声音打破了宁静:“温知左,本王与你做得买卖如何了?”话虽是问我,眼睛却觑着谢必安。
我知他这是在问我书生的皮剥好没有,便道:“未曾完工,须得费些时日,大人也知晓,慢工出细活。”
书生的皮,我如今是不打算剥了,也算是报他为我寻药之恩。
孰料鬼王觉出我只是在打马虎眼,很是不悦,他的侍从站在一旁喝道:“温知左,你切莫以为有人给你撑腰你便可不把我们爷放在眼里,这……”
“放肆!此处有你说话的地儿?”鬼王打断侍从的话,眉头紧皱。
侍从见鬼王对他怒目而视,阎王与千金也奇怪地望向他,自知不妥,脸上一红,悻悻地住了嘴。
“奴才就是奴才,不知方寸,不识礼数,让诸位见笑了。”他露出一个极古怪的笑容:“我向来偏疼宁爵爷,许是太疼爱的缘故,其他奴才见着,未免眼热。”
其他奴才?呵。
“那我可真是多谢鬼王大人疼爱。”
他冷哼一声,扭转头去,与阎王道:“大人,这位名唤温知左的手艺人,可不一般。不止是做得一手好皮囊,只怕除此之外还另有所长。实在也不怪我疼他,纵是谢必安大人,也对他青眼相待,只为我寻了他几次,谢大人没少给我脸色呢。”
阎王千金立刻坐直了身,拿眼直狠狠剜了我一眼,秀眉皱作一处。阎王安抚地拍拍女儿的手背,转而将我打量一圈,眼里隐隐透着威胁。我被他二人看得头皮发紧,只知鬼王必然又作了我不知道的甚么文章,将我推入了一个我不知道的火坑。
“此前有一日在地府,我几个侍从无意冲撞了温知左,赶巧给谢大人撞上,平日里不喜多管闲事的谢大人当场便护着他,将我侍从喝令赶开,当日整个地府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若只是这样,也便罢了,谢大人还不依不饶,又将我那几个侍从抓走了。阎王大人,您最为公道,今日在此,您给我评评理,我委屈不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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