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瘟神者,须得沐浴焚香,洗去一身晦气;净手拈香,诚祈去不复往。
我送走这尊活瘟神,未用晚膳已胃口大减,意兴阑珊,连素日夜里小酌的兴致也消失全无。只觉眼皮耷拉,身上懒懒的。不足亥时便落下内外院门,掌灯上楼。
我这客栈,初建时也还算精华别致。如今已有些年头,我懒待翻修,天湿气潮,木阶被虫啃食蛀空,走在上面吱嘎作响。 我的卧房在二楼尽头,正对着书生那间,我的这间房寻常不肯进人,里边置放的一些闲物,外人看了,怕是要报官的。
进了卧房,上好锁,我便开始一件件儿脱下`身上的衣物发饰,先是取下头上的镂金戏鲛白玉簪,再次褪下绛红外袍,取下汗巾及里衣,最后才从天灵盖处从下至上抽出一根极细的银线,那根银线足足有七尺长,全然抽出来后我披在外边的这层皮便像失去了生气,皱皱巴巴耷拉在我身上。我从里小心翼翼挣脱出来,将落在地上的人皮拾起,同衣物一并挂在墙上。
铜镜中映现出来的便是我真实的、无比丑陋的容颜。
再没有比这更丑陋的相貌了。
皮肉焦糊,如同被大火浇淋,四肢歪曲,好似被棍棒打断。眉毛处光溜溜,鼻梁处空洞洞。嘴唇外翻,黄黑的牙齿龅裂,仅有的几率发丝黑斑似的紧贴在头皮上。唯有一双眼睛,璨如墨潭,倒映人心。
方躺到床上,外面叩门的声音响起,这声音时断时续,轻微难闻,仿佛怕把我吵醒似的。既然怕把我吵醒,就莫要再敲,我翻了个身,将头闷在被子里。外边又响起那书生的声音,悄悄话似的道:“掌柜的,你可歇下了?”
歇下了,快滚回去,再吵我立即揪下你的脑袋。我在心里道。
“掌柜的......掌柜......”
我“嚯”的一声从被褥中翻身坐起,火冒三丈,若不是走水要命的大事,看我不撵了他出去。
我强忍着怒意,没好气道:“尚醒着,何事?”
他在外边道:“可否劳烦出来看看?”
“你先说何事。”
“掌柜的,我从窗边看到你楼下外面浓烟延漫,火光照耀,怕是走水了。”
须臾工夫,我穿戴整齐,急急跨出房门:“哪呢?哪走水了?” 要知道我这客栈里件件是宝贝,样样不可毁,尤其是库房里花费了我无数心血精制的人皮。
我跟着他到了他房里窗户边,望向外面。
眯着眼探头看了半晌,我的前院一片漆黑,我的后院也好好的。
再眺目远望......
片刻寂静后,我才出声问道:“你耍我?”
我的客栈开在这荒无人烟处,做的就不是迎客住店的营生。我专做死人买卖,游走在世间的牛鬼蛇神,不欲以自己真面目示众的,来我这儿买一张人皮,披在身上,隐匿自在。这几十载,我的信誉极佳,生意日益壮大。如今,活人的买卖我也是做的。活人比鬼魂更喜伪装,他们来找我买人皮,我通常不收取钱财,只要他们死后将自己的尸首交予我,任我处置。
我见过因各式各样因缘来买人皮的,唯独来住店,书生乃是头一个。
外面不出四里处的雪地里映着火光,四周驻扎简易帐篷。这些人每年都来,因这周边有许多古墓,他们前来盗墓,以谋生计。书生连连向我致歉,说自己常年在昏暗灯光下读书,目力极差,看到模糊火光,还当是院中走水。他问道:“既然也是过路的朋友,如何不来投宿呢?”
我心里冷笑:你是傻子,难道别人也是傻子?
他见我不应他,恍自轻言:“许是身上盘缠不够,必定是这样,嗯。”
他望了我一眼:“啊呀,掌柜的,你的脸怎的肿了?”
我摸了摸脸上,果真红肿一片,触碰痛极,那狗东西下手还真重。我扬手道:“不必管,明日便好了。”
他急忙道:“不可,你不管,明日肿的更厉害。我包袱里有消肿的药膏,我拿与你。”
“不必了。”
“这是我亲手所做,极管用,你一用便知。”
我一时语塞,他见我默然不言,只当我答应了,递过药膏与我,好言道:“我去院里取冰块来,你等我一等,先莫回房,待会儿敷了冰块,再敷上药膏睡下,明日可好上大半。”
我立在原处,看着他下楼,方才喃喃说道:“其实不必如此......同样的人皮我房里还有许多,换一张便是。”
二.我的坟前长满野草(下)
他取来冰块,与我敷了,道:“今日我就看那壮汉面色不善,只当是与他家小主子来投宿,脾气大些,谁知竟将人打得这样狠。”
他不算得甚么,他主子的脾气手段那才是真正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有今天莫不是拜他所赐。
夜里我辗转难眠,索性起身,支开窗架,端坐在铜镜前,镜中自己的模样在月光映照下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墙上挂着一块木板,上头我用小楷写着:伍拾。五十年了,原来我已在这炼狱活了五十年。用着丑陋的面容,躲在这荒郊,不敢再见世人。
我打开暗柜,取出置于其中的箱子,里面放着我曾活过的证据。一幅泼墨山水画,是我胞弟温傲七岁所作,那时他虽稚嫩,却已显现难得的作画天分,我们姊妹四人,我是长子,他是幺子,中间尚有两个妹妹,我最疼他。
几封手书,皆是先帝亲手写下,信里称我爱卿听檀(1),与我共商国是,亦与我话唠家常。那时我年岁才不过二八,已进封宁爵爷,任右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仕途坦荡。我年轻气盛,讲他人不敢讲,行他人不敢行,不求荣华富贵,只盼国泰民安。又怎知暗中已得罪了许多人,他们平素不敢驳逆我,沉默着,等一个扳倒我的机会。
犹记得那日是中秋过后,八月十六,早朝,平日最亲近我听取我意见的皇上阴着脸坐在龙椅上,将折子一把扔到我脚边,道:“温知左,二十位大臣联名参你暗中谋逆,如今证据都有了,你要如何解释?”
若我早些明白人世间一些简易事理,那日便不会那样白费气力解释许多。
君王要你死,你怎敢不死?
我被打入天牢,听候重审,我天真地在里面等皇上为我翻案。监押在我隔壁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的儿子行贪污军饷之事,月前被我捉拿归案,累及家人下狱,如今风水轮流转,我也到了这里。
我送她儿子下狱,并不承望她给我好脸子,但她身体极为虚弱,每逢饭点,牢狱送来饭菜,我便省下半碗偷偷放到她那边,她也不吃,只硬撑着,眼见着她日渐接近丧亡,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此期间,我家人也被看押控制起来,无人来探看我,我不知外边消息,愈等愈心焦。
直至一日,我似往常将半碗饭放到老太太边旁,不成想她冰凉枯瘦的手忽然拽住我,用苍老声音气若游丝道:“大人。”
我忙将耳朵附过去:“老人家请讲。”
“老身如今病衰体危,怕是再撑不过今日,老身有一事相求,万万。”
我看了一眼身上囚服,咬牙道:“我尽力而为。”
“大人,情知我儿犯下滔天大罪,老身不敢为他辩驳。但可否求大人,若日后能出去,可否救救潜儿,保他一命,他再如何错,也罪不当诛呀。”
我刚想说定何罪如今也不是我能说了算,求我又有何用,然见她凹陷的眼睛恳求地望着我,话到嘴边变成了:“老人家放心,我定救下他。”
那日黄昏老太太便死在了牢里,尸体抬出去时她的一只手吊着,悠悠晃晃,我一路目送她被抬出去,头一次对自己从来坚信之理生出了怀疑。
老太太抬出去那天夜里,我在牢里枯坐了一夜。次日清晨,牢门打开,涌进来几人,看到为首那位,我心里一凉,知道再没跑了。
钟崖此人,我现如今仍不能懂他为何从初次见我,便对我有着刻骨仇恨。我素爱饮茶,他便派人除尽我茶树;我多见了那添春楼头牌花魁几次,他便高价将那花魁赎身收入自家别院;我受皇恩,他便争皇恩,处处与我为难,我过得好,他便浑身不自在,我过得不好,他便喜上眉梢。此次扳倒我,他为主谋。
那日他居高临下冷笑着看我的模样,哪怕他如今变成鬼王,频频更换人皮,样貌早已大改,我也难以忘怀。他挑着眉捏着我的下巴对我道:“功高盖主的理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你以为皇上是真宠着你?别做青天白日梦了,皇上早想将你温家连锅端了。”
皇上将我一家交予他处置,从那日以后,我落入他无尽的折磨中,他将我关在禁室,请来各路高人将我炼成怪物,活不成,死不掉。足足二十余年,我重见天日,才知道我一族百余人,除去杀头的十余人,充军的充军,为奴的为奴,未得一人善终。而诬陷我谋逆者,一个个顺风顺水,直至告老,岂骸骨。如今新帝上任十余年,连百姓也早已忘了温知左的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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