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墨流釆无言地回望着固执的季清,似乎被他的话触动,又似乎只是无奈地望着他而已。半晌,忽然有一侍者来到二人跟前,对季清道:“陛下有请。”
墨流釆理解地点点头,同时为季清感到庆幸。刚刚发生群嘲的事,陛下便将季清喊去……看来,无论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但这位喜怒无常的君主,似乎也的确开始在乎他的丞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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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清来到御书房,施礼问安。
萧明烨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单手撑着下巴,状似漫不经心,然而眼神却一直凝聚在那瘦削的身影之上。
“听说……爱卿被欺负了?”
陛下语出惊人,季清一愣,却没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切,陛下这么快就知道了。
“傻瓜,这宫中发生何事,岂有朕不清楚的道理?”
萧明烨了然一笑,不待季清回答,便自顾自站起了身,来到季清跟前,好似迫不及待去牵季清的手。季清猝不及防,正被萧明烨的一双大手牢牢捉住了双腕,虽克制着没有躲开,身体却不由得僵硬起来。
萧明烨捏了捏季清的手掌,却又似乎很是自然地放开了他,只是冷冷道:“真是放肆,朕的人也敢欺负,还以为有几个脑袋给朕砍的。不过,朕也的确该做些什么了……”
但这位矜贵的罪魁祸首却并非要就此放过季清,而是要在那些说闲话的臣子身上做文章,季清顿时不由得紧张起来。帝王的手段他不是不知,更何况他也实在不愿有人因为他而被陛下惩罚。仗着帝王之威来给自己好处,这样和“蛊惑君心”的佞臣又有什么两样?……再者,萧明烨对他冷眼相待的时候,不也常常因偏袒某个得到专宠的男人,转而以各种方法来对付他么?
他很迷茫,他不明白萧明烨的转变是何缘故。他预感将来某一天,陛下还是会重新将他看作是那个只会棒打鸳鸯的迂腐文臣,所以感同身受,不希望有人步他后尘。
季清刚想要下跪施礼,恳求帝王放过众人,却蓦地被萧明烨搂住胳膊,并顺势拉入了怀中。萧明烨还是忍不住拥住了季清,一边摩挲着对方露出衣领外的后颈,一边安抚般地在他耳边轻声细语。然而那无比坚定的言辞,却分明显露着君主的霸道与威严,让人无法抗拒。
“朕知道爱卿在担心什么,朕也会尊重爱卿的想法。不过,此事既然因朕而起,朕如果不设法表态,岂不是纵容了这种搬弄是非的风气,让人说朕连自己的丞相都吝于关心了?”
萧明烨沉声说着,忽然微微侧过头,温热的唇隐约从季清的脸颊边蹭过。
“更何况,爱卿也不仅仅是朕的丞相而已……”
?
(二十一)
“崇业三年冬,大雪初霁,帝携众人同游于御花园内,踏雪寻梅。梅傲立风中,虽有层层积雪压枝,然花开如故,颇具睥睨之姿。帝见时兴起,当即以‘梅’为题,发问群臣。”
如同史书记载的那般,萧明烨眼带一丝笑意,徒手折下了一枝梅花,边在手中细细欣赏,边道:
“以众位卿家看来,人生在世,是当如这花开般灿烂不俗……还是以叶自比,自甘奉献而隐于花后呢?”
帝王甫一发问,众人脑海中的第一反应自然便是朝堂上的君臣关系。这花与叶所象征的角色,必定是要一个衬托另一个的,而从在场所有人的身份来看,可不正像是鞠躬尽瘁的臣子们辅佐锋芒毕露的帝王么?
如此一番考虑,便觉当真是这个道理。帝王之心向来深不可测,谁说当今圣上不是借着花与叶的话题来试探臣子的忠心呢?于是,众人纷纷表示,为人自当如绿叶一般谦逊,唯恐找不到为人所用的机会,却视名利这等身外之物轻若鸿毛,这才是品格高尚之人所追求的境地。
但也有人从不同的角度出发,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例如御史大夫墨流采便肃然道:“臣以为人生在世,重中之重是要守得一副铮铮傲骨。否则,又与那不知羞耻的禽兽之属有何区别?臣素来爱梅,也愿以梅花之高洁品性要求自身,纵然遭遇何等耻辱,也定如梅花般宁折不屈……”
而太尉尹天凌不屑地否定了墨流采的言论,却给出了十分类似的看法。
“臣才不懂这些神神道道的品性之说,但依臣行军时的经历来看,唯有像梅花一样不畏风霜的将士们才称得上是虎狼之师,才能百战百胜,保家卫国!”
墨流采瞥他一眼,却难得地没说什么讥讽的话。这时,跟在众人身后的平南王却听见群臣的高谈阔论,也感兴趣地凑上前来。平南王心思敏捷跳脱,他既不说花,也不说叶,只见那黝黑的眼珠灵活地一转,他的唇边已渐渐露出一抹自得的笑。
“堂兄!依愚弟之见,为人嘛……应当如‘根’才是!众所周知,‘根’乃花树之源,草木之本。根基不稳,为人不实,是以无立足之地,又谈何其他呢?”
平南王话一落音,顿时引得众人一片喧哗。有人认为平南王如此跳出陛下方已给定的选择,恐有不妥,但更多人还是觉得此番言论让人耳目一新。毕竟,在场所有人中,也只有平南王敢于给出这种新颖得有些大胆的答案了吧。
众说纷纭,萧明烨倒也不加阻拦。他只是瞧了眼手中点缀着朵朵白花的梅枝,复又抬起头巡视片刻,然后准确地找到了人群中的季清。
“那么,爱卿意下如何呢?”
季清却显得略有些犹豫。他生性寡断,又习惯于三思而行,何况他也着实摸不清帝王的玲珑心思,不知是该随大流倾诉自己身为人臣的忠心,还是像平南王那样畅所欲言就好?
季清还在踌躇着,萧明烨却仿佛看懂了季清的所思所想,他眼神柔和,忽然开口又道:“朕愿听尔肺腑之言。”
尽管这也许只是一句客套话,但无论如何,季清得了帝王的鼓励,心中也安定了不少。他微一施礼,随即道出了自己的看法。
“陛下,微臣以为,天下万事万物皆有其存在之理,花与叶自然也各有千秋。但若说起为人当如何……比起以叶自比的高尚操守,微臣更为欣赏的,是花之意气风发。叶对花的盛开虽可谓功不可没,但不能否认,真正能装点人间的依然还是那锦绣繁花。微臣自知愚钝,也明白何为不自量力,但人生在世,上进之心确是要的,倒并非为了那功名利禄,但求有生之年、也能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轩昂气势而已……”
而大概也就是这样的愿望,才让他从小无法自拔地羡慕和喜欢着那个聪颖漂亮而神采飞扬的小娃娃吧?……哪怕对方对他如何残忍,最后甚至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可他对他的欣赏其实也从未变过。
季清说完,情不自禁俯身再拜,萧明烨却眼疾手快托住了季清的胳膊,立刻将他扶起。而若不是考虑到大庭广众之下亲热会吓坏眼前的人,萧明烨此时已将对方搂进怀中了。
“爱卿不必多礼。”
萧明烨的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意,他听过了所有人的回答,似乎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诸位卿家所言皆是,但也不得不说其中略有瑕疵。逸王,”萧明烨瞥他一眼,“朕给尔等的选择范围明明只是在‘花’与‘叶’中二选其一,你怎的倒说出第三种答案来了?”
果然,霸道而不容侵犯的帝王还是会在意平南王的逾矩。尽管平南王的确跳出了陈规,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平南王也相当于自掘坟墓,甚至可能造成触怒帝王的后果。
然而孩子气的平南王向来胆大灵活,并不畏惧君威,也知道他堂兄只是喜欢口头上教训他而已。于是他不但没有丝毫惶恐,反而还冲着萧明烨吐了吐舌头,做了个讨喜的鬼脸。
萧明烨不再搭理他,只是继续道:“尹墨二位卿家俱说梅之坚韧,朕觉甚是有理,但未免有些偏颇。朕手中折的虽是梅,以梅为例却局限了些,毕竟……”
萧明烨抖了抖手中的梅枝,拂去上面的积雪,而后展现在众人的眼前。
“梅花一开,可就没有叶了。”
众人如醍醐灌顶。尽管尹天凌和墨流采素来不合,但此时却不由相互对视了一眼。墨流采嘴角一抽,忽然有一种……被这君主捉弄了的感觉。
但萧明烨不管众人如何想法,依然端着一副庄重正经的架子,眼中狡黠的神色却一闪而逝。
“故,说法以‘花’为准则的,朕最欣赏丞相之言。将花赋予上进的理解,实乃别出心裁得很。而至于爱卿,这些年究竟何种作为,朕皆心里有数,既愿做‘花’,便不宜妄自菲薄,轻言愚劣,以至埋没自身贤良而已。”
季清听闻萧明烨竟当众出言抚慰自己,不禁愣住。他怔忡着抬起头,却只见面前丰神俊朗的帝王眨了眨眼,唇边极轻的笑意忽然漾开一个促狭的笑容,带着些邀功般的孩子气,眼神里流光溢彩。
“思来想去,无他新意,只盼见花如见朕……便将朕手中这枝金钱绿萼,赏赐于爱卿吧。”
季清俯首声声谢恩,双手于帝王手中接过梅枝。只是对方温热粗糙的手指有意无意划过了他的掌心,一阵酥痒的触感传来,竟让他一阵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