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笑越厉害:“您可别闹了,虽然臣容涵之自问文韬武略不输任何人,可臣这性子,能做到一国次相,都是因为这世家坐大的政局,以及陛下和先帝的宽容厚遇了。”
聂铉抿了抿唇,轻轻叹了口气:“这个位置,平心而论,没有比周曦更合适的了。他虽然脾气臭了些,有私心,权欲重,性子又倔强,但无论是治事理政还是权衡斡旋燮理阴阳,都是一等一出众的手段。”
容涵之点了点头,难得露出了十分欣赏的神色:“周伯阳虽然说不太洁身自好,整天自得其乐地泡在世家那个臭泥潭子里,但人品也是难得的贵重了。倨傲自矜虽然讨厌,好歹做事正派。世家其他那几个,哪里有他的傲气和分寸。”
聂铉苦笑了一下,往容涵之腿上一倒,叹了口气:“容卿现在在这里跟朕一人一句说伯阳的好话有什么用?他是不可能继续做这个丞相了。朕不能,世家更不会容他继续做这个百官之首的。”
容涵之摸了摸皇帝的鬓角,又沿着鬓发的纹理去摸他的发髻,笑道:“那陛下也不能慌不择路就赶鸭子上架呀。”
聂铉眨了眨眼,说:“要不是实在没别的鸭子拿的出手了,朕也不至于要赶容卿你上架子……还嫌你不够会给朕惹是生非么?”
容涵之在皇帝耳后挠了挠,轻笑着说:“陛下这话臣可不爱听。”
顿了顿,好奇地问:“不是有人比臣合适得多么?要手腕有手腕,要才能也不差,资历足够,又长袖善舞,做事仔细,最要紧的是没太大的胆量和野心,十分听话,最合陛下用了。”
聂铉大奇,忙问:“谁?”
容涵之捏着皇帝的耳垂说:“我那同年亲家公温善之便是。”
聂铉怔了怔:“子然?”说着就笑了:“那怎么行……”
容涵之想了想,捧着皇帝的脸低头端详,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气:“子然?看不出来啊陛下……臣还以为,您就喜欢凤眼的呢。”
聂铉轻咳了一声,推开他,坐起来说:“子然不成的,他那脾气,也太软弱可欺了罢?”
容涵之啧啧了两声,十分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陛下果然还是年轻啊。”
聂铉不明所以。
容涵之低低地笑了声:“我们那一榜,升迁最快的是臣和周曦,挨下来就是温善之了。陛下以为,只凭温开水就能坐上户部尚书么?陛下真以为,您先前不理政务的时候,周曦都不敢动他,真的只是因为臣的震慑和别的顾忌?温善之也就是当上户部尚书之后没了志气,觉得官做到了头,一心一意想混日子……他原先的做派,陛下着实不知?”
第二百二十九章
周昶搬回了丞相府。
周曦倒了,偌大府里只有周昱,打理不过来,他是兄长,不能叫小十一个人担当。妻子自然也随他搬了回来,陈小莲带着周恪日夜守在病床前,周昱的夫人又正有孕,中馈之事也要有人操持。
他和家眷先前住的西跨院一直都被整理得很好,陈小莲告诉他这都是他长兄特意吩咐过的。停了停,又向他说:“老爷一直想要你能回来的,院子里的摆设,连你原先的书房,一点都没动过。”
周昶抿了抿唇,竟也不知该说什么。
陈小莲憔悴得紧,却仍旧坚持守在周曦床前,床上的男人仍旧龙章凤姿倨傲高峻,只是脆弱得像是日光底下的冰凌,一碰就要碎了。
周昶想,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大哥睡着的样子。
眼眶酸得厉害,就看见周恪搬着张小杌子也坐在床前,白白的小脸上挂着两个黑青的眼圈,便知道他是极倦了。
毕竟还小,受不得累的。
正好周昱走进来,看他在看周恪,便道:“恪哥儿一直守着兄长,不肯去休息,你是他爹,你劝一劝。”
周昶摇了摇头:“说了要过继给大哥了。他是个孝顺儿子,我不能拦着他尽孝。让他守着吧,熬不住了再抱去睡就是。”
大哥这个称呼,这般轻易地也就说出了口来。
周昱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脾气这么执拗,也不知到底是像大哥还是像你。”
说完自己又笑了:“本来就是六哥你更像大哥,我就不像。都这么说的,陛下都这么说。”
周昶抿了抿唇,接不下去话,沉默了一会儿才问:“太医是怎么讲的,大哥怎么还不醒?”
周昱摇了摇头:“太医也没个定论,只说不是卒中,但很虚弱,性命虽然无忧,可……这些年,大哥都太累了。”
说着想了起了什么,伸手扯了扯周昶的衣袖:“六哥,你随我来,我要给你看一件东西。”
周昶眉头一直没展开,闻言看了幺弟一眼,问:“什么东西,这么要紧?大哥现在这样,我没有那个心思。”
周昱拉着他往外走,说:“是大哥的东西。这几天我帮大哥整理了一下书房,才看见的。”
说着顿了顿,深深看了周昶一眼:“大哥恐怕不想叫你看见,但我觉得你应当看一看。”
周昶勉强扯了扯嘴角:“十郎大了,大哥书房里的东西都敢翻了,我记着你往日进都不敢进的。怎么,大哥藏着不叫我看的,莫不都是骂我的话么?他堂堂宰相器量,我以为他做不出这样的事的。”
周昱也笑了,摇了摇头,引着他进了长兄的书房,取了一个用螺钿拼出了松鹤延年的紫檀木匣子出来,递在他六兄眼前。
周昶警惕地打量着,总觉得里面被他长兄封印了什么洪水猛兽。
然而洪水没有,猛兽亦无,里面收着的全是信。
是他在荆州那三年里,他长兄与温子然往来的书信。
第二百三十章
聂铉笑着对周昱道:“你们兄弟两个是说好了么,昨日景阳在,你告假,今日是你来当值,景阳告了假。”顿了顿便顺势问道:“伯阳如何了?朕听说昨天夜里已经醒过来了,是吗?”
周昱略低了低头,应道:“承蒙陛下垂顾,家兄确已醒转,尚算安好。”
“是么?”聂铉抿了抿唇,片刻后道:“走,朕去看看他。”
周昱一愣,待要说话,皇帝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的便不敢再多言,道:“臣这便叫人回去准备……”
聂铉摆了摆手道:“不必准备。伯阳还在病中,不要惊动了他,朕同伯阳君臣情深,也不在乎这样的虚礼。”
周昱听到君臣情深的时候下意识想扬一扬眉,到底是忍住了不曾在君前失体,只是恭恭敬敬地道:“臣遵旨。”
这般说着,一面备了銮驾,又真的不许周昱使人回去。
相府匆匆开了正门,周昶迎出来的时候甚至没来得及换上一身官服,眉目间都是忧郁的神色,看向皇帝的眼神也不若往日明亮,他十分担心地迎道:“不知陛下大驾,未及大礼接驾,万望陛下海涵。”
顿了顿又说:“家兄才有起色,只是病重,岂不得身,还是臣兄弟两个在正厅陪陛下说话吧?”
聂铉知道他在忧心什么,笑着问道:“朕要同你们两个说话,几时不能说?犯得着跑到这里来么。朕就是来看你家大哥的,莫非景阳你不许么?”
周昶当然不敢说不许,只是越发忧心,陪着皇帝到了他兄长的寝堂。
周曦满面病色,却是当真靠在床上起不得身,聂铉抬手制止了他想起身行礼的动作,侧身坐在了床边,定定地看着他。
一张俊秀出挑的脸白得连一丝血色也无,倒真似白玉了,聂铉几乎想伸出手去,试一试这玉人是否尚有余温。
但他忍住了,他将手伸到衾被底下,握住周曦消瘦支楞的手腕,一字一句地问道:“清河温善之可乎?”
为首相者,总摄大政,燮理阴阳,即便致仕,亦是柱国元老。皇帝要拜新相,是该来问策的。
周曦闭了闭眼。把被苍白的脸色衬得漆黑的两眼里最后一丝情绪尽掩去了。
周昶脸色都变了,生怕他大哥一个支撑不住又昏迷过去,恨不得扳着皇帝的肩膀质问他这样刺激一个病人是何居心。
却听他大哥的声音轻慢缓和,十分平稳地道:“温善之谨慎持重,性行淑均,可以相邦。”
聂铉便笑了出来,他生得英俊不凡,笑起来更好看。
周曦慢慢地睁开眼,看着皇帝的笑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背,对他说:“朕想要改一改祖制。一个首相一个次相这般的,不好,干脆复前朝旧制,设一个丞相,三个副相,一主兵事,一主财计,一主刑狱监察,伯阳以为如何?”
周曦摇了摇头:“臣请致仕,军国重事,不敢与闻。”
皇帝仍是笑,抬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他先听自己说完:“你家十郎才具出挑,不过年纪还小,将来九卿掌印总是能做得;六郎么,温善之既然拜了相,六郎便去户部吧,将来计相的相印,朕属意给他。”
周曦怔了一下,那时候皇帝曾在床上与他说,要他去给大皇子做太傅,答应他两个弟弟一个六部正堂,一个九卿掌印。
如今却是封许得比当时更高些。
他在朝堂上猝然昏厥,自知再做不得丞相,竟未想过皇帝仍愿这样重用他的弟弟,一时竟连谢恩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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