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一愣,尚未咀嚼过这话的深意,脸上已经慢慢地烧了起来。
“萧启琛”三个字几乎能左右他的情绪,听来仿佛带着缠绵温柔的江南雨,还有隐约的浅淡花香,轻而易举地安抚下所有的心烦意乱,让苏晏霎时如同归乡一般整个人都安定下来。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闭了闭眼,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道:“……嗯,我知道了。”
入夜时分,涿郡城外大军安营扎寨,篝火温暖,肉香与炊烟齐飞,月光共黄沙一色。苏晏端着碗温热肉汤,三两下甩掉了一直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小侍卫,一弓身钻进了营帐。
营帐中央几位将军们正围着案几压低了声音商讨军务,雁南度在几步开外的榻上阖眼调息,跟没听见别人说话似的,活像变成了石头。苏晏靠近他问了句好些了吗,雁南度吝啬地睁开一只眼,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十分矜持。
苏晏把那碗汤往他眼皮底下送:“从那些禽兽嘴里扣下的,喝么?”
于是霎时间,矜持的雁将军再也不端架子了,他就坡下驴地感谢了苏晏的好意,三两口解决掉,意犹未尽道:“粮草都要跟不上了,你还有肉吃……腐败啊。”
苏晏冷笑道:“萧启豫开的小灶,别让他们听到了。刚才他还派人跟踪我,也不知道想干什么,鬼鬼祟祟的——”
他偷摸进来坐了会儿,终于被沈成君的余光瞥见。不等对方出言喊他,苏晏收了雁南度的空碗,自行走过去,从怀里取出那封重逾千斤一般的密信:“六殿下的消息我方才看过,列位,要听一下到底是谁在翻云覆雨吗?”
在座的除了商陆,都是同他一道出生入死好几年的心腹了,而商陆此人虽性情古怪,和苏晏却还算投缘。他说话鲜少有这样的拐弯抹角,诸位立刻明白当中另有隐情,一个个地正襟危坐,围得越发近了些。
“六殿下写得匆忙,有许多地方含糊过去了。他说已经知道谁在金陵和呼延图眉来眼去,控制住了局面,为防军中密探他没说是谁。这封信写在三月二十,送到我手里已经过去许久,所以现在如何……我无从知道。”苏晏分析道,“他说,朝中就交给他和谢仲光,后勤补给跟不上的事他会为我们解决。”
商陆皱眉:“哪个六殿下?”
苏晏提示道:“萧启琛,如今留在金陵的成年皇子就他一个,陛下现在已经大不如前。”
商陆对萧演的印象大约还停留在五年一次述职的时候,闻言十分无法理解他们这帮金陵来的废物,但也知趣地没有多说话。
“看来六殿下知道你的难处。”沈成君开了个小玩笑,随即严肃道,“我们现在应当如何?”
苏晏一锤定音:“明日卯时去中军帐,商量是否追击。如若此次可以直接夺回渔阳,入夏之前我们便能成功地收复云门关。”
他说出这话时情不自禁地提高了一点音量,短短的几个字让所有的人脸上重新焕发出了类似朝阳的色彩,仿佛他们已经能看到这场持续了整三个月——且一直处于劣势——的战役反击的曙光。
散会后,苏晏顺着信笺的褶皱把那寥寥数语折好放回了信封,随后往怀里一揣,与其他人一道离开了营帐。只是他并未去休息,独自爬上了一道小土丘,在最高处坐下来。
月亮弯弯的,给四野萧瑟洒上一层如水的银光。军营中伴着篝火响起的笛声离他很远,传到苏晏耳侧只剩下零散音节,好似吹的是江南的调子,悠悠扬扬,飘飘荡荡,婉约得不太能融入幽州余威未散的北风中。
苏晏顺着那调子哼了几声,不自觉地笑出来。他拿出信笺,这回萧启琛没了和他谈论春光与风月的心思,字迹都潦草不少,但仍旧很漂亮,当中有他自己的风骨,识字如人。
他看了又看,反复默读,仿佛能把那几行字印在眼里一般。月光下,他其实根本看不清什么,全凭当时的记忆去描绘萧启琛的每个练笔,苏晏将这张信笺贴在胸口,感觉那里暖融融的,寒风扑面都不觉得凛冽了。
他时常在军营安静之后的深夜独自出来,寻一处高地坐半宿,每次都漫无目的,在一片沉寂中默然感受被孤独吞噬。惟独这一回,他没觉得辛苦。
仰头望了望顶上的下弦月,苏晏心间突然涌起一丝惆怅。前线和军营当做家太久,久到他都错觉自己能去适应漂泊无依,变成一根浮萍了,可如今,有个人只用了短短的一句嘘寒问暖,就让他无可抑制地想念起了江南。
“我的家在那里。”苏晏对自己道,“有人在等我。”
清明,涿郡黑云压城,还未有任何一点春回大地的意思。
“报——大帅,我军浮桥搭建完毕,敌军未有任何动作,暂时不曾发现!”
“兖州军已在黄河南岸蓄势待发!”
“商将军传信!燕军随时可以跟上!”
“大帅,方将军传信!弓箭手与投石车已经准备好掩护前锋部队!”
甲胄在正午的日头下闪过令人目眩的白光,苏晏眉心那道浅浅的印记随着他蹙眉的动作越发明显,他听传令兵一条一条地报告,转向沈成君:“如何?”
沈成君眯起眼,试图看清黄河对岸的敌军有何举动,但乌泱泱的一大片,又是在摸不出个深浅来,只好实话实说道:“此番布置应当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呼延图恐怕能够想到,但我军稳扎稳打,他们也未必敢正面对上。”
“我这可是在抗旨……什么放弃渔阳,陛下难不成真要和那群蛮子划河而治?骁骑卫还没死光呢!”苏晏叹了口气,捏着那封要他们“放弃渔阳,死守涿郡”的皇诏,再抬起头时目光坚毅,“此战许胜不许败!”
沈成君挺直脊背:“是,大帅。”
他跟随沈成君走下点将台,正要寻找自己的坐骑,忽然被拦下了。苏晏一怔,疑惑道:“王爷?你不是应该在城中吗?”
自他们拿回涿郡,萧启豫隔三差五地前来中军帐问候一下各位将军,无奈战事吃紧,谁也在意这种程度的三瓜俩枣。有的军务不必要藏着掖着的,自然也告诉了萧启豫。可最近几日听说他们要伺机攻下涿郡后,萧启豫便一直遣个小侍卫跟着苏晏,无数次地表达了自己也要上战场的心愿。苏晏只当他一时兴起,根本没往心里去。
岂料今日还被正主堵了个准!
萧启豫换了身盔甲,牵着马严肃道:“将军,可否让我随军拼杀?”
苏晏:“……”
他很想说你还是洗洗睡吧,但转念一想这么说可能不太尊重人,于是拐了个弯,恳切地劝道:“战场凶险,何况刀剑无眼,王爷你不习惯这样的氛围,还是呆在城里吧。万一有个闪失,我如何向陛下交代?”
萧启豫微微动容,而后又坚决道:“此前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今次我领自己亲兵,无论如何不会叫你为难——苏晏,让我去。”
周遭士卒来来往往,他们二人身侧却好似连空气都凝固了。苏晏面无表情,盯着萧启豫半晌,才淡淡吐出两字:“随你。”
言罢,他转身就走。
若是熟悉苏晏的人在此,定然能知道他此刻已经极度愤怒,而萧启豫看不出来,满心都被战场点燃了。每个少年人都对于战场和英雄有过无限向往,萧启豫去南疆时,只懂得跟在苏致身边,见骁骑卫的战士砍瓜切菜一般摆平所谓叛军。
可现在萧启豫知道,幽州与南疆不同。他龟缩了三个月,不管多残酷总要试一试。他必定有所求,没人会将功劳双手奉上,只能自己拼一次。
萧启琛的话还响在耳畔:“皇兄,你若有军功在身,父皇百年之后,哪还轮得到话都说不清楚的那个小不点儿呢?”
萧启豫深吸一口气,满心都要被野望与战栗吞没了。原来不等到被漫天风沙席卷,他还一直以为战场只是建功立业的地方。
连夜搭建的浮桥终于派上用场,突厥军队还未反应过来,梁军已经度过了春水初涨的黄河,弓箭手为掩护,先锋骑兵横冲直撞地将突厥的防线撕开了一条口子。
然后是步兵,他们仿佛个个都不要命了,杀红了眼。投石车在河对岸推不过来,但突厥的前锋部队已经崩溃,仓皇逃窜中不少人直接被战马踩死了。但呼延图不会束手就擒,他很快地舍弃了这一小撮军队,从右翼杀来。
双方顿时乱成一团,梁军勉力维持着阵型,敌方却已经不要命了,每每冲锋都踏着战友的尸首。黄沙中血气弥漫,几乎都要敌友不分。
“稳住,不要怕!”
沈成君此次亦是穿甲上阵,一把长戟舞得虎虎生风。这位置本来该雁南度守,无奈这时压根指望不上他。
他刚要下意识地去找苏晏的身影,却见另一侧有支分队好似跑散了,急忙强行勒住缰绳往那侧而去。沈成君并非谋士,能在南梁最精英的骑兵中居高位,自然身手也是数一数二的,他迅速到位后,挑起一个士卒的后领,免得他被突厥兵一刀砍成两截。
那士卒尚是惊魂未定,沈成君却已经看出不对来:“你是哪位将军麾下?!”
“我……小的……将军,您救救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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