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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友 番外完结 (林子律)


  他默默地在心里把苏晏上刀山下油锅好几次,这才克制地摊开一张纸,重新写捷报。
  灯油烧到了三更,沈成君放下笔,只觉得手腕都发麻了。他心头后知后觉地涌上一丝恐惧,骁骑卫中经年阳奉阴违,可任谁都没有苏晏胆子这么大。
  苏晏说得云淡风轻,言语间赌上的又何止身家性命。
  四月初的金陵下了第一场暴雨,分明未曾入夏,却已然有了几分燥热。这场雨浇灭了台城上空浮动的不和谐音,朝会再次不欢而散,自正月突厥入侵以来,这几乎已经成了常态,萧演脾气越发暴躁,无人能知道他到底在乎什么。
  年近六旬的君王,哪怕再经历过文治武功的辉煌,也总无法免俗地落入窠臼。
  萧启琛告别了谢晖,独自撑着一把伞走过湿漉漉的宫巷。他听着连绵不绝的雨声,天灰蒙蒙的,积雨云厚重得仿佛终年不散。
  “六殿下。”右侧一个很突兀的声音。
  萧启琛却半点不奇怪似的,他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看向来人,蓑衣不太体面,显得与台城的肃穆格外不协调。他上下打量来人一番,轻声道:“柳大人亲自前来,所为何事?”
  柳文鸢与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说话几乎要被雨水的声音淹没:“北方有信,还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萧启琛眉头一皱,他迅速同柳文鸢交换了个晦涩的眼神,扭头就走。积水沾湿了鞋面,直到行至承岚殿,萧启琛闪身入门,才松了口气。而柳文鸢已提前一步,和天佑站在廊下等他了,仿佛方才宫巷中两句意味不明的对话是一场幻觉。
  “说吧。”萧启琛除下外衫,绿衣立刻上前替他擦干颈间雨水,“是前线出事了么?”
  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天佑的脸色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前线大捷的战报明日便能传到金銮殿上,这是苏晏私下写给您的,殿下……先看看吧。”
  萧启琛屏退下人,一边嘟囔“既是捷报有何好说”一边把信纸拿出。那信纸也浸润了江南的雨,拿在手中有些软了,字迹也晕开,一笔一划却让萧启琛十分眼熟。
  他把信读完,起先困惑的表情变为了惊愕,难以置信地将这短短的几句话翻来覆去地看,重又抬起头,将信纸递给柳文鸢时,手都在抖。
  “……萧启豫未死,战报中是另一番说辞,并非有意搅乱政局,只是事发突然,他身受重伤,失去左腿,结果与阵亡殊途同归。不必担心,我自会处理好一切。”
  柳文鸢喃喃念出了声,随后紧蹙眉头,望向萧启琛:“臣该祝贺您一朝夙愿得偿?”
  “为时尚早。”萧启琛夺回那张信纸后,深思熟虑,晓得这东西定然只有烧毁的下场,眷恋地望了几眼,往旁侧烛台伸去。
  苏晏亲笔写就的密信被火舌一舔,不出须臾便化为了灰烬。
  他烦躁地揉了揉额角,在榻上坐了,对柳文鸢道:“他为什么要欺君?”
  柳文鸢眼角一弯,竟是个颇为温和的笑:“若是陛下看了那战报说赵王殿下以身殉国,怕是会彻底地受到打击。而大军凯旋还早,当中的空闲,纵不说偷天换日,也足够殿下来翻云覆雨了。大将军应当是为你考虑。”
  萧启琛难得没接话,心浮气躁都写在了脸上,甚至还有一丝迷茫的神情。他的心思很久不曾外露,让柳文鸢暗暗感叹果真关系不一般。
  这窥探旁人隐私的念头只浮现了瞬间,便被柳文鸢自行压下。他站直了,对萧启琛道:“殿下,你现在打算如何呢?”
  萧启琛愣了片刻,茫然道:“我不知道。”
  好似从来他与苏晏之间就不太对等,他掏出了一颗滚烫的真心,予取予求,不在乎苏晏能为自己做到什么地步,反倒甘愿放下皇族贵胄的面子,仿佛能守在苏晏身边,和他以心换心,就足够支撑这份不伦之情。
  岂料苏晏一声不吭地当了这么久的没嘴葫芦,结果给他憋了个大招!
  违抗圣名执意开战,是为抗旨;隐瞒赵王伤情谎称亡故,是为欺君。哪一条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苏晏他怎么敢……
  “是为了……我么?”
  他心如乱麻,反复地揪着自己的衣袖。一边是为这份沉闷的执着而心旌摇曳,一边又惊恐无比地担忧,半晌萧启琛都说不出话,生怕自己一开口就泄露了全部的思绪。
  最终他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再看向柳文鸢时,被窗缝间漏下的天光晃了眼。
  再次遇到苏晏那年,萧启琛不到十五,正是敏感的年纪。他在深宫中受尽委屈,无处鸣不平,皇帝的目光从未落到他身上过。他以为苏晏和从前一样也不过是个不爱说话却很踏实、总温温柔柔地笑的人。
  可苏晏分明在那时就敢将野心挂在嘴边了,为什么自己会一直觉得他是个稳妥人呢?萧启琛扣着桌案,一下一下,突然哑然失笑。
  “柳大人你说,”萧启琛轻声道,“这份情意,我该用什么去还?”
  翌日,从前线发回的战报震惊朝野。
  先是涿郡大捷让满朝文武都喜气洋洋了片刻,接着传令兵头埋低了些,凝重念道:“赵王殿下奋勇杀敌,误入埋伏,在歼灭敌军十数人后,身负重伤,为大将军救出……而……”
  霎时间,上到萧演下至门边的五品言官,笑容皆凝固在了嘴角。太极殿内外一片寂静,那传令兵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把后面念完:“……而后未及回营,便殉国了……未能护殿下周全,臣万死不足辞其咎。罪臣苏晏叩首。”
  四周俱是抽气声,在沉寂中,施羽第一个出列跪拜,再三叩首后颤抖道:“陛下节哀。”
  站在角落的萧启琛也上前,紧随施羽跪在他身侧,额头都快贴在了地上,声音虽小,却足够周围一圈重臣听见:“赵王兄为国殉难,换来涿郡大捷,突厥退出五百里,功在千秋。请父皇节哀。”
  他说到最后,声音竟带着哭腔,好似强撑不让自己倒下。
  立时,那些被这噩耗震惊了的文臣们也纷纷缓过神来,“陛下节哀”接连响起,一唱三叹地回荡在空旷的太极殿。
  诸臣跪了一地,但是谁也不曾抬头直视龙颜。
  萧启琛觉得这一刻极长,长得仿佛经过了日月变迁四季轮回,可又极短,短到他还来不及认清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难过是因为什么,便听见宦官徐正德的哭喊:“陛下——!”
  便是刹那,萧演似是无法接受传令兵口中所言,突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接着还不等他走出几步,忽地眼前一黑,帝王就无比狼狈地倒在了地上。
  竟是被这消息激得急火攻心,当场昏厥!
  四下顿时又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保重龙体”,这群平日里吵嘴能吵上九重霄的能臣们如今跟哑了火一般,只会尴尬地重复这些废话。萧启琛收敛了心绪,迅速地站起,以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
  “徐公公,速遣人请御医,扶父皇回到西殿暖阁——今日朝会先散了吧,诸位大人们若无其他要事禀奏,便各回各府中,有奏疏未上的,暂且送去西殿,稍后父皇醒转,柳文鸢大人会替各位传达……事发突然,启琛僭越了,见谅。”
  他的冷静在一片混乱中安抚了急躁的群臣,他们好似突然找到了主心骨,连忙七嘴八舌地散开,有几个人随着徐正德身边的小内宦前去御医院,另有启奏的,便将写好的折子交给徐正德——乱成一锅粥的太极殿就此井然有序了起来,没人觉得萧启琛此刻站出来说话哪里不对,明显将他的话奉为金科玉律了。
  萧启琛走过去微微拉起衣摆,俯身扶起了萧演。他探了探脉搏,将萧演交给了柳文鸢,同他交换一个眼神后。
  柳文鸢略一点头,把帝王搀上步辇,一闪身便从连接太极殿的回廊离开。
  朝臣于是也各自告退,萧启琛转向阶下正要走的一个人:“陈相,可否请您留步一叙?”
  他自是正气凛然的模样,还隐约透着点委屈和无措,像个无奈之下只能求助旁人的孩子。可陈有攸却因为这话,突然浑身一颤,他望向萧启琛,半晌说不出话,瞳仁充血,好似他看向的不是当今的六皇子,而是地府修罗,让他发自内心地害怕。
  四下已无旁人,熙熙攘攘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萧启琛随意地坐在了龙椅上,姿态十分自然,哪里还有半分刚才扶起萧演的担忧。
  他把玩着一支笔,细心捋掉了横生而出的一根笔毛:“怎么,怕我?”
  “六殿下,”陈有攸开口都在颤抖,咬牙切齿道,“你交代的我都照做,并未再与突厥人有更多的联系……事已至此,你还想如何?”
  萧启琛面无表情,冷淡道:“瞧不出来?我想坐在这儿,名正言顺。”
  陈有攸吸了一口气,猛地提高声音:“你谋害赵王?!”
  萧启琛突然笑起,那双微圆的眼便弯成了月牙,看上去像觉得陈有攸这句话很有趣似的:“陈相,你是迫不及待想反咬我一口,也不用脑子思考,涿郡远在千里之外,我如何能做到太岁头上动土——你有把柄在我手里,之后乖乖听话,我留你全家的命,不好吗?非要闹得这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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