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眉斜飞,面容姣好,眼睛形状偏圆,显得无辜又纯善,可右眼下一颗赤红泪痣却生生添了邪气。此刻皱着眉、紧抿着唇,说不出的熟悉……
这轮廓与记忆中的样子缓缓重合,苏晏突然记起,一时语塞。这名字在他脑中兜兜转转,最终苏晏不确定道:“……六殿下?”
这出来散步踩到青苔,好不容易稳住又被苏晏一嗓子吼得直接跌成落汤鸡的,正是他阔别数年的六皇子,萧启琛。
他从池塘里爬起来,拧干了长衫下摆,又面不改色地捋了捋长发,这才满脸不高兴地说:“一别经年,你还是这么客气啊。”
苏晏搭不上话,心底的欢快却迅速地驱赶走了方才的全部郁闷与彷徨。他傻站在原地,嘴角一点一点地上翘,手到处乱放,好像怎么搁都不舒服。
突然碰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苏晏刚要去看个究竟,抬眼对上萧启琛意味深长的眼神,立刻局促起来:“那个……我……”
“你果然随身带着。”萧启琛笑了笑,总算没再皱着脸,“不过跟这身衣服真不搭。”
苏晏如同从前一般摸摸鼻子,低头不语。因为萧启琛这番话,他不明所以地开心极了,捏着那个荷包,感觉里头两颗小石子隔着轻薄的荷包硌得手掌微痛,却十分踏实。
上次分离之时,彼此都还是懵懂孩童。经年未见,却已有了翩翩少年的样子。
萧启琛浑不在意自己才掉进了池塘的狼狈,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如同少时那般拍了拍身侧的位置:“阿晏过来。”
两个字仿佛魔咒,唤醒了沉睡多年的记忆。苏晏依言坐下,忍不住从怀中掏出一块朴素的手帕递过去:“你先擦擦,回头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
萧启琛见了他开心,咬住下唇只盯着苏晏看,道:“看就看了,我没什么的。”
苏晏提醒道:“你可是皇子。”
萧启琛道:“父皇还不知道我偷跑出来,听豫哥哥说每年习射都十分精彩,我没法面圣求一道诏令,只得自己偷偷出宫。这样也好,待会儿他们见了,只以为我又去哪儿胡闹了。”
苏晏听他话里有话,疑惑道:“他们?”
萧启琛点点头,无辜道:“你还不知道么?我现今住在明福宫了,皇后娘娘常会来探望,不过也不怎么理会。”
“你……容华娘娘她……”
“走啦。”萧启琛轻松道,垂眼注视脚下一摊水渍,“平哥哥出事后一年,宫里起了一场瘟疫,死了好几个人,你没听说吗?”
苏晏努力回忆:“好似有这么回事,那会儿我父亲出征巡察北境,故而宫里的事,很少听人提起……”
“当时规模不大,可我母妃却受到牵扯。皇后娘娘怕她将疫病过给父皇,便把她送入一处偏殿,不久后就病故了——你看我穿的,还在服孝。”他抬起一只杏白的袖子,见那上头被池塘里的淤泥污了大片,又颇为不好意思地放下了。
苏晏一直没吭声,他心头翻涌着百般滋味,有重逢的欢愉,也有为萧启琛的遭遇心酸,甚至因为这个,产生了自责与愧疚。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萧启琛捏了把苏晏的脸,在他右颊留了个泥印子,转移话题道,“不提我了,这些日子……你做了什么?”
苏晏老实回答道:“回家之后先习武,前年冬天从的军,现在还没混到个一官半职。”
“可真没用。”萧启琛笑他,完了突然记起什么似的,小心问道,“那你……想必过得还是很好的吧?”
军中艰苦,长官笑他是名门之后,事事刁难,夜里与许多人共宿在一间房内又有诸多不便……可这些把他烦得终日不忿,最后忍无可忍趁着习射的机会耀武扬威的所谓难处,在苏晏仔细权衡了萧启琛的境遇和自己的之后,都不足挂齿了。
于是苏晏道:“我应该算过得很好。”
萧启琛登时笑开了,他五官比儿时秀丽了许多,唯有笑起来是苏晏最熟悉的弧度:“那倒好,你我难兄难弟,看来还是你走运些,不至于一起倒霉。”
放在平时,苏晏哪有资格和他称兄道弟,可眼下,见萧启琛眼睛里透出明亮的光,真让他想起久别的阿锦,想要尽一份兄长的责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很不会描写外貌……我给小六跪下了_(:3」∠)_
讲武习射制度盛行于东汉
涉及到的内容参考了郭杰老师的论文《汉代军队的讲武习射活动》
第6章 阔别
这天,落汤鸡似的萧启琛最终被苏晏带到府中洗了个澡。讲武习射之后半天的归家假,苏晏本是想在饮马池静静打发掉,结果遇到这么个故人。
他们都长高了不少,不再是孩童的样子,可也不像大人,彼此看着,一时都有些不习惯。好在萧启琛乐意的话,有一百种法子不冷场,他一刻不停地跟苏晏说话,从郊外回到平远侯府的一截路,恨不能说完好几年的事。
“……母妃病逝之后,父皇可怜我年纪尚小,一个人住承岚殿怕冷怕黑,预备找菀姐姐的母妃收养我,哪知诏令还没下,皇后娘娘却捷足先登了。我还不知道她么?亲儿子眼盲了之后没了依靠,生怕以后豫哥哥得势对她不好,哼……”
说到最后明显有些愤愤,萧启琛顿了顿,到底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他见苏晏不回话,习惯了他的安静,换了手拎水桶,不经意道:“侯府这是怎么了,打热水都要劳烦你亲自动手,你们府上的侍女小厮呢?”
苏晏不答他的询问,反而慢条斯理道:“我从方才就想问了,殿下……就算不是皇后亲生,到底是皇子,也当养尊处优的,为何你帮我拎水桶之时不仅一点抱怨也没,反倒很娴熟……?”
话音刚落,萧启琛脸上明显有点儿迟疑。他沉默了半晌,听着一路水不停拍打在桶壁的声音,直到走到了房间前,才道:“说是收养照顾,实际不过给口饭吃,别让我死了而已。”
苏晏禁不住失声道:“怎么会——”
萧启琛自顾自地将热水倒入木桶中,试了试温度,又把苏晏那一桶也倒了,说:“明福宫中婢女宦官长久服侍的是整个金陵最尊贵的夫妻,自然瞧不起其他人。再说我娘……当年便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婢女,一朝被父皇宠爱怀了龙种。中宫虽一直不说,心中怎会痛快——她巴不得我死,可如今得依靠我以后赡养,又不能让我死。”
他做完这些,直起身捶了捶腰,见苏晏一直不语,以为他担心,宽容地如同小时候一样拍了拍他的肩,旋即展开手掌给苏晏看。
“你瞧,我还是好得很的,至少仍旧没干过重活,没有沦落到非得跟那些下人一般境界。他们不管我,今天我就能偷溜出来看热闹,平哥哥可做不到。”萧启琛语气轻松,讲的话却字字泣血,“母妃还在时便教我许多事不必劳烦宫人,如今我算是想得开,自己活得自在,只等日后父皇记起,封我个王爷便好了。”
当今天子偏爱大皇子萧启豫,他年近而立,早已建了府邸,还有封地。太子萧启平自眼盲后便蜗居在东宫,常年不见客,听其余人说,他现在终日酗酒打骂下人,早已不是当年温文尔雅、进退有度的模样了。
他在军中,见不到达官显贵,于是这些对苏晏而言都是很远的事。可今天他偶遇萧启琛,听他轻描淡写地说起这些早已耳闻的事实,才觉得残酷。
曾经坏笑着对他说“他们都欺负我”时,萧启琛只是说得热闹,其实谁又敢真正得罪他。那会儿他能在太子面前撒娇,回到母妃住处承欢膝下,偶尔父皇探望,也宠他得很,记得清明时给他准备一条河的花灯。
那时候的萧启琛终日无忧无虑,听讲学都敢在纸上画梅花,恣意逍遥得不像生活在台城。
可现在呢?
他独居深宫,无人照应,兴许连他到底喜欢什么都没人在乎。苏晏不禁想,早些年遇见时,萧启琛虽骄纵,却颇为傲气,甚至有点不符合年纪的成熟,放在哪儿都能活得好好的样子。眼下怎么会……变成这样?
生在天家,竟从不思虑未来;洞悉人心,而是孑然一身,得过且过。
萧启琛不该是这样。
苏晏感觉内心长久赖以回忆的一个形象蓦然崩塌,他站在一地废墟中不知所措,想要拼命地挽回,可连自己顿生的感慨都不知是什么。
手间被软软地握住,带着潮湿的水意,苏晏抬头,见萧启琛笑得一双杏眼弯起来:“在发什么呆,表情这么可怕?”
他这会儿都还在笑。
苏晏霎时气不打一处来,甩开萧启琛的手:“你怎么能这样颓废!虽说不可倚仗自己身份看低他人,可殿下,你是尊贵的皇子,不是什么……非要自己生活无人关切温饱的——他们不在乎你,是为不忠,目中无主!今日连宫人都敢骑在你头上,明日呢?那些见风使舵的大臣是不是又要踩你一脚?到头来谁会在乎你?!”
突兀的发作让萧启琛都愣了,苏晏自己也陷入噩梦初醒般的惊愕中。
良久,他连忙又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想说,你……你这样,实在是太让人痛心。殿下,你是皇子啊……他们怎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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