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秋讷于言辞,抿了抿唇,最终选择了缄默。
苏晏低着头坐了很久,茶没有再喝一口。从冉秋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当苏晏放下茶杯重又站到院中时,明显眼睛有点红。
他稳稳地扎了个马步,自顾自道:“一炷香,我知道。”
冉秋道:“你若实在没有天分,我去与令尊商量便是,往后练点基础的就行,其余的时间不如拿去读书……何必勉强?”
苏晏直视他道:“不,若是当真如你所说,我这份是被阿锦拿走了,他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很有可能再没有机会接触,我更该好好努力才是。冉大人,我一点也不勉强,你莫要心软,按原定计划来。”
“阿锦?”冉秋一皱眉,道,“你兄弟……难不成叫作苏锦?”
苏晏点点头,他原本浑不在意,抬眼瞥见冉秋表情有异,疑惑道:“怎么了吗?”
冉秋摆手道:“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一位故人的事。小少爷,你若信得过,待我回到长安之后,想办法再替你打听他,如何?”
听了这话,苏晏却并没有冉秋意料中的惊喜或者感恩戴德。他神色如常,极轻地笑了笑,道:“那便麻烦大人了,静候佳音。”
冉秋知他只当自己是随口一提,并未多言,拍了拍苏晏的肩膀。
春花开尽,春风十里,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候,冉秋却觉得眼前这少年有些暮气沉沉。
他的担忧持续了几日,隐晦地向苏致提过一次后便不再说。冉秋教苏晏可谓尽心尽力,但对方囿于自身,始终无法再上一层楼。
基本功还算扎实后,冉秋便要与他过招,理由是战场上虽为将帅都免不了近身搏斗之时,何况普通士卒。而大内暗卫的身手何等敏捷,一开始他撂倒苏晏时,对方压根都看不清冉秋如何动作,就目瞪口呆地坐在了地上。他过于惊讶,甚至觉不出疼。
寒来暑往,待到苏晏能在冉秋手下坚持到二十招,已是又一年的盛夏了。
平远侯府花园中挖了一个小小的池塘,只够两三条锦鲤在其中优哉游哉地游,因为地方太窄修不成凉亭,故而纳凉的地方便在回廊之下了。
放置一张方桌,两三张凳子,也足以修身养性。
这日,冉秋与苏晏坐在廊下饮茶。他望了一眼盯着院中杏树发呆的苏晏,道:“小公子,如今武学我已没什么可教给你的,日后你愿如何?”
良久后,苏晏才道:“你太看不起我了吧,这也叫‘没什么可教’?”
冉秋笑道:“小公子一针见血,我自愧不如。我的功夫都是在一条一条的人命中攒的,再往上走,对你出手可就是杀招了——这并非我能控制,还请见谅。”
苏晏嘴角略略下撇,道:“我愿学行军用兵之道,只可惜并没有良师益友。”
听他这么说,冉秋抚掌大笑道:“此言差矣!要论行军用兵之道,整个大梁没有人比得过令尊,你不去向他请教,反而苦恼没有良师?”
“……我倒是真没听说过许多他的事迹,这些年说是天下太平,他整天不是下棋便是遛鸟,哪里还有你们口中大将军的样子。”
冉秋道:“平远侯当年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初次随军出征,是在幽州。那会儿的突厥可谓人强马壮,他们的可汗又卧薪尝胆多年,好不容易打进了城池,我军愣是夺不回来了。你父亲甫一抵达前线,便私自率领一支三百人的轻骑奇袭突厥辎重,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后来他又在山谷中放了把火,烧断突厥粮草供给之路,虽因此被责罚,可那一仗打了半年多,大梁才因为这事顺顺当当地收复了幽州城。”
苏晏不语,眼神中却透出了向往的神色。他全然不知原来而今终日闲赋在家的父亲当年也有如此意气风发、胆大妄为的时候。
冉秋猜到他心中所想,微笑着饮茶,道:“纵观我大梁开国至今,唯有这‘平远’一个侯爵之位是靠世代征伐、为国开疆拓土而来。自太宗皇帝以来,历代平远侯无不是年少从军,浴血拼杀半生……现在是你父亲,往后,便要靠你啦。”
言毕,冉秋看向苏晏,只见他紧锁眉头,一副好似现在已有江山压在自己肩上的模样,不由觉得他可爱,顺手在苏晏脑门儿上一弹。
“等你开始参军,恐怕他们便要叫你小侯爷了。”
苏晏皱眉道:“我担不起。”
他只说了简单的四个字,冉秋却越发肯定这孩子心思深沉,当年那种刚见他时的压迫感复又袭来。这感觉很是莫名,不像威严又不像邪气,可总归教人不舒服,冉秋到后来才想明白,那是苏晏身上不符合他年纪的稳重,因为过了头,看上去总有些高深莫测。
人总是本能地惧怕看不透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
那天之后,苏晏仿佛终于想通了自己的归宿,或者说接受了事实。他用了一年零三个月总算承认自己不擅长习武,和苏致长谈了许久,出来时对着等在廊下的冉秋,第一次笑得挺开心。
苏晏长得好,说话虽然轻言慢语,只是平时不苟言笑,故而看上去始终严肃,过于成熟。待到他难得地露出点少年气,那眉如春山眼含秋水的模样便出来了,薄唇轻扬,全是温柔,还未完全长开,已经依稀可见日后美男子的雏形。
他轻快地掩上书房的门,朝冉秋晃了晃手中的一卷书。
那书恐怕颇有年份,纸页已经泛黄,被翻阅多次,有的边缘甚至有些残破,但从苏晏的表情看来,却将此视若珍宝。他仔细去看,却是一本古朴的兵书——《六韬》。
冉秋宽慰道:“小公子得偿所愿,日后定能大有作为。”
苏晏从他话中听出不妥,疑惑道:“大人是要离开了吗?”
冉秋道:“本是秘密回京述职,而今已经逗留太久,我该去长安了。以后不能整日看着你,还真有些徒弟出师的感觉。”
苏晏雀跃的心情蓦然低落,道:“那多久回来一次?”
“三年。”冉秋道,轻抚苏晏头顶,“我本是庙堂之外的人了,与你等权贵不宜过多牵扯,以免耽误本职。待到三年以后我回来,再来找你,届时你可得有些本事给我看!”
许是希望落空太多次,苏晏已经习惯这样的离别,他郑重地望向冉秋,起誓一般端正了眉眼,道:“待到你三年后归来,我们再过招。”
他以为这便是又一次分开,于是不说“后会有期”之类的废话。冉秋口中所谓的正事,苏晏从父亲那儿七零八碎地听了一些,晓得他是把脑袋拴在裤腰上生活,因此约定之事,对两人来说,兴许只是随口一提,却也比没有要好。
冉秋见苏晏颇为难受,不由得轻声道:“来,还有件礼物送给你。”
他将苏晏带到自己暂居的客房外,从门后拿出一个长盒子。冉秋示意苏晏打开,对方满脸不解,却也按照他的意思做了。
顷刻间,一道白光闪过,苏晏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发出一声惊叹:“这是……剑?”
那长盒之中静静躺着的却是一把无鞘的剑,看似朴实无华,稳重端庄,却隐约透出不可一世的傲气。苏晏将它拿起,沉重的剑身让他须用双手才能持稳。
光芒万丈,锐利无匹。
剑身隐约有水波纹,苏晏仔细端详,只见剑铭为篆刻的二字:“碧海。”
冉秋解释道:“当年我刚落脚长安,曾铸剑两把——平生除却杀人,铸剑算是我的拿手好戏了。其中一把‘凌霄’已经送给故人,另一把保留至今。我见了你,觉得你与它十分相配。宝剑赠英雄,从此它是你的了。”
“碧海……”苏晏喃喃自语,又翻来覆去地仔细看,良久后才回神一般,对冉秋道,“我不是英雄,但很喜欢它。往后上战场,必定时刻带在身边。”
他还想再说什么,可那种无力感卷土重来,苏晏想了良久,只抬头对冉秋道:“大人为国为民,做的虽是不为人知的事,我却能明白其中艰苦。此去经年,千万保重。”
冉秋用一种无奈的目光望着他,始终不能传达自己的担忧。
他最终拍了拍苏晏的头,道:“小孩子得有小孩子的样,你……抓紧这几年,好生玩儿,免得日后被俗事拖垮了,都没有休息的时候。”
既然还是少年,便不必端着成熟稳重的样子,就算家中发生过变故,经历过种种身不由己,可出生在这样的家中,又在这年纪,整日想的怎么能是埋头苦读兵书,或是要赶紧成才呢?就算这是喜闻乐见的勤勉,但它成为了苏晏真正想做的事,不免让人心寒。
大好时光,不赶紧挥霍青春,以后可是会追悔莫及啊。
这些道理即便他说了,苏晏也不会明白。冉秋选择点到为止,不再赘言。
他在一个夏日的黄昏离去,苏晏送他到金陵城外,直到他一骑绝尘而去,连地平线上都看不见影子了,苏晏才往回走。
苏晏还记着与冉秋的三年之约,一边盘算如何才能进步神速好让他大开眼界,一边又惶恐父亲给的《六韬》无法迅速领会。他担心着许久不去国子监,韩广会不会担忧,还想起深宫中的萧启琛,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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