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肩舆四周有帷幔围着,看起来朴素极了,不太像皇后乘坐的,宫女将帘一掀,舆内探出了一只苍白的手。宫女小心翼翼地扶住,低头说了些什么,远处的苏晏只觉这场景看上去很像记忆中出现过,他往前走了两步,想看得更清些。
下一刻,肩舆里钻出个人影,浅浅淡淡的,被黄昏的天光拉得老长。那人穿着绛紫衣袍,却没戴冠,长发简单束起,双眼的位置覆了绸带。
苏晏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萧启平。
他还以为对方当真如同传言中所说的那般自暴自弃,岂料远远一眼,萧启平仍然和当年一样,气质温雅稳重,只是脸上没什么血色。
苏晏不知该不该前去打招呼,他自忖与萧启平还算熟识。这么想着,脚步却先挪动,苏晏身披轻甲,走路时会有声音,他尴尬地又停了下来。那边一队人却被惊动,服侍萧启平的宫女扭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接着,连萧启平也转过来,他与苏晏相隔不过十数尺,朝着他的方向朗声道:“何人?”
苏晏上前几步,行礼道:“殿下,臣苏晏。”
他还遵循着在东宫时的称呼,这名字报出,萧启平显而易见地怔住了。他的眉头微蹙,薄唇轻抿,不确定道:“苏晏?平远侯府上的苏晏么?你怎会在此?”
苏晏将自己这些时日的经历简短地说明了,又道出来意,眼巴巴地望向萧启平,哪怕知道他看不见。
果然,萧启平疑惑道:“既是如此,你现在算是偷跑出来,就为了找启琛么?”
话说到最后,捎上了一抹笑意。苏晏只觉这样的萧启平他再熟稔不过了,胆子也比先前大些,道:“殿下,六殿下说叫我时常陪他,几天不见人,我怕他——”
“怕母后责罚他。”萧启平道,嘴角的笑意却渐渐冷了,显出了无奈,兀自叹气道,“孤没想到,数年不见你,竟是在这样的巧合之下相逢。他是在明福宫中,不过近日……也罢,孤带你前去。”
苏晏感激不尽,忽略了萧启平话中有话。
有了萧启平,进入明福宫就理所当然了。萧启平对侍卫道这是跟着他的人,苏晏得以顺顺当当地跟在了他身后。
明福宫中陈设并不奢华,甚至可以说有些旧了。萧启平被宫女扶着走过庭院,回廊中折射黄昏的点点夕照,踩在上面仿佛走过了一道一道的桥。苏晏不敢四处观望,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子。
主殿近在咫尺,萧启平打了个手势,刚要叫苏晏候在外面,两人一齐听到了里头传来几乎歇斯底里的女声:
“本宫今日就算打死了你,也没人替你做主!不过一个贱婢的儿子,还敢奢求其他?!陛下让本宫教你养你,本宫这便让你知道,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
轻微的破空声,萧启平面色突变,猛地往前踏了一步,险些栽倒。他死死地抓住宫女的袖子,不顾自己,先道:“母后!”
苏晏心如乱麻,他赶紧上前,借着扶起萧启平的机会往殿内一看。
这一眼却是再也挪不开,整个人被包裹在了震惊中——
大殿之内,萧启琛只着素白中衣跪在当中,他却并不乖顺地昂首。面前的女人满头珠翠,而雍容华贵的服饰挡不住她此刻狰狞的表情,手中举着一根藤条。苏晏再一看,萧启琛的背后,那白色中衣里头隐约又渗出了血迹。
他凛然昂首,不闪不避,道:“皇后娘娘不如今日便替父皇教训琛儿,等父皇追究起来,还请编个像样的理由,最好说琛儿是要谋逆,您看好不好啊?”
第8章 良药
明福宫内空气蓦然凝固,皇后站在原地,拿着藤条的手始终没再打下去。
萧启平被宫女扶起站稳了,摸索着向前走了两步,碰到萧启琛时停下,抓着他的胳膊想把人拉起来。萧启琛原本是不想动的,他还在倔,可一抬眼见是萧启平,顿时顾不得置气,连忙站起身了。
萧启平的手在萧启琛肩上摸了摸,又往后背探去。萧启琛突然往旁侧躲了一步,不让萧启平碰到伤口,面色不善,口气却已经温和了:“平哥哥,我没事。”
他与皇后隔着一个人沉默地对峙,谁也不肯退让。苏晏站在后头,正巧能看见萧启琛瘦削的脊背。因为他方才的动作,伤口又渗了点血,那已经陈旧了的铁锈红色霎时重新变得颇为明亮,反倒更加刺眼。
苏晏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他什么也做不成,只能尴尬地戳在原地,被迫目睹这对普天之下最尊贵的母子的恩怨。
萧启平察觉到萧启琛的抗拒后,并不强求,而是收回手,重新任由宫女扶住自己,转头对皇后道:“母后,大局已定,这本是应该的事,您何苦在启琛身上泄愤?”
那藤条终是被皇后无力地扔在了地上,她凄然道:“平儿,当年之事还未找出真凶,你又知他们是如何说我们母子!”
萧启平冷漠道:“找出真凶又如何?挖出他的眼睛么?我已认命,您又何苦?”
苏晏一头雾水,却听见萧启琛冷笑道:“皇后娘娘怕是觉得是我乱嚼舌根,却忘了这些年除却中秋与年节,我何曾有机会见父皇一面!”
萧启平道:“你也少说两句。”
听了这话,萧启琛虽还有不平,也默默地闭了嘴。他目光流转,这才见了萧启平背后的苏晏,疑惑地睁大眼睛,苏晏回他一个眼神,两人交接后,彼此要传达的信息太多太杂,无法瞬间领会,只得先放下。
那厢皇后听了萧启琛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气得胸口不断起伏。立时有宫女上前将她扶往凳上坐了,又端茶递水,好歹安抚了她。
萧启平缓步走过去,在皇后跟前站定,说话声音虽轻,却不容反驳:“很多事并非查出真凶就能解决的,母后,您糊涂了。您收养启琛,势必要对他负责任,不能自恃身份看不起他,更不能动辄就责罚。”
皇后愤愤道:“是他自己出言不逊!”
萧启平追问她:“启琛还小,能说什么话惹您气成这样?”
皇后气犹未定,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旁边贴身侍女道:“回殿下的话,今日六殿下要出门,娘娘问他去哪儿。六殿下开口便是什么……‘你非我生母,不管我死活,平日里随意打骂,这会儿倒是装腔作势管起我去哪儿了?是怕待会儿平哥哥来了见不到人?还是怕我偷偷跑去找父皇?’”
她学得惟妙惟肖,连原话中的讥讽都一模一样。下首已经消停了的萧启琛闻言发出一声嘲讽的嗤笑,扭过头去,旁若无人地整理了自己的衣服。
萧启平仍然安静,面色都不变,道:“启琛向来直言不讳,父皇都不曾说什么。您今日做事实在不计后果,倘若传了出去,岂不被旁人看笑话?——苏晏,你带六殿下回东宫。母后,我会面圣,告诉父皇让启琛不要住在这儿了,您看行吗?”
皇后还要说什么,萧启平又道:“这地方我虽看不见,也觉得冷清得很。今日便不留下用饭了,母后恕罪,儿子告辞。”
他说完这些,抬手示意苏晏去拉人,自己走得稳稳当当,一路连半个停顿也无,背影看上去竟不像个盲人了。
萧启平此人,从来是深宫中严厉教养长大的。皇后并非善茬,皇帝更是对他格外上心。只是在外一直端着,如今身上难得显露出一丝血性,带刺的感觉倒很不像他了。苏晏抓住萧启琛的手时,很突兀地这么想。
他回过神来,见萧启琛走路一个趔趄,连忙低声道:“真没事儿?”
萧启琛龇牙咧嘴:“可疼死我了。”
“那你便不要跟她顶嘴。”前头的萧启平接了一句话,停下脚步扭头道,“接你去东宫也是权衡之后的下策了,我很快封王,届时你又将在哪儿?”
话语中透出一丝很诡异的意思,苏晏来不及细想,听萧启琛道:“平哥哥,我想搬回承岚殿。皇后娘娘的‘养育之恩’我受不起,再在明福宫待下去,我怕自己还没捱到封王开府,便一命呜呼了——三天两头挨罚,实在吃不消。”
他的语气很沉静,甚至有些淡漠了,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事。
萧启平这次没有回答,他直勾勾地望向萧启琛的方向。苏晏感觉自己拉着的人分明浑身一抖,连苏晏都情不自禁地站直了,好似萧启平能透过那块蒙眼的绸带望进他心里,而这一刻,对方分明和当年坐在贵妃榻上品茶、云淡风轻间便决断了不少大事的皇太子重合了。
“下次别让我听见你这么说自己。”萧启平道,声音柔和,然而不容置疑。
萧启琛瑟缩片刻,道:“我知错了。”
从明福宫出来,已是月上柳梢了。秋色渐浓的时候,萧启平有些畏寒,裹上了一件袍子,却不乘肩舆,和他们俩并肩走。
苏晏忍不住好几次瞥向他,心头只觉萧启平这些年恐怕辛苦,可那气质与往日别无二致,仍旧让人又觉得他平易近人,又本能地畏惧。他拽着萧启琛的手,对方一直低头不语。见他衣着单薄,苏晏问道:“冷吗?”
萧启琛本欲回答实话,见苏晏身上也没外衫,硬是憋了回去,逞强道:“还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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