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容不得他多想,很快就有没寻到人的侍从前来找苏晏。在廊下清净的心思也不成了,苏晏只得跟着人去前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阿晏,这儿!”
苏晏刚敬了一桌酒,便听到有人在喊,竟是谢晖。
那一桌坐的倒都是军中的熟人,当中留了个位置,苏晏不用想就知道是给谁的。他和谢晖他们说了点话,被沈成君灌了三杯酒,大门外却起了喧闹。
只听那迎客的小厮喜气洋洋道:“六殿下遣人送来玉如意一对,祝贺少爷新婚!”
苏晏方才缓和了的脸色突然僵住,谢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护卫萧启琛的暗卫天佑托着一个檀木盒子稳步前来。他一身长衫,和平日里的短打很不一样,乍一看去并不能融入宾客之中。
天佑在苏晏面前站定,活像只会复述主子原话的鹦鹉,机械又板正道:
“殿下身体欠恙,不能亲临贺喜,托卑职前来传话:大喜的日子,小侯爷千万开心些。这玉如意是多年前陛下赏给容华娘娘的,为的好事成双,人生如意,殿下看重小侯爷,在承岚殿挑了半晌也挑不出比这更有意义的贺礼,还望小侯爷莫要见怪。”
苏晏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怎么会见怪……阿琛……殿下他怎么了?”
天佑道:“入秋后染了风寒,殿下|体虚,一点小病也会拖延很久才痊愈。御医开了方子,叮嘱不要吹风。今夜眼看有雨,殿下不好前来,遣卑职来给小侯爷、给大将军赔罪。”
他和天慧不同,说话总是一板一眼的严肃,若非说的话妥帖,不明真相的人怕是以为此人不是来贺喜,而是来找茬。
苏晏颔首,亲自收了那对玉如意,并未打开来看,对天佑道:“辛苦你了,喝杯酒再走吧?也算作替殿下喝了。”
天佑道:“多谢小侯爷。”
接着他便拿了个空杯,任由苏晏斟满,和他轻巧地一碰杯,一饮而尽。满杯酒下肚,天佑立刻把杯子一放,抱拳道:“喜酒已经喝过,卑职回宫复命了。祝小侯爷和少夫人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他像一阵秋风,飞快地刮过了整个庭院,并未引起多大震动,却带来了雨的气息。
苏晏抱着那个檀木盒子,仰头望了望天边。
他拜堂之前天边卷过一道金色,日头西斜,看着尚且晴朗,这时苍穹风起云涌,星月都隐去了行踪,空气中的潮湿味道渐渐浓了。
觥筹交错,半个时辰后宾客都醉意朦胧。苏晏环顾一周,见谁也没注意到自己,悄悄地离席,在院中徘徊一圈,终是回了东厢。
李绒并未坐在床边蒙着盖头等他,而是大大咧咧地站在桌边吃上头摆的糖地瓜和花生。听见门响,她惊慌失措地拎起手边的红盖头,就要往床边跑。
“不必了。”苏晏出声阻止,温和道,“累了一天,绒娘也辛苦得很,多吃些——要面条吗?我吩咐厨房煮一碗阳春面来。”
李绒拿着一颗花生三下五除二地剥了塞进嘴里,摇了摇头。她好似饿了很久,苏晏一松口更加百无禁忌,直接坐下来,还拍了拍身侧的位置:“你也吃点,听他们说前院光喝酒了。夜里空腹喝酒,第二天容易肚子痛。”
苏晏依言坐下,两人之间再无其他话。李绒吃着红枣花生百合这些用来讨吉利的零嘴,他就坐在旁边看李绒。
她吃东西的样子让苏晏想起了萧启琛。
为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感到好笑了片刻,苏晏暗中检讨道:“你怎么能这样?分明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对谁都是折辱。”
大约是他太|安静,李绒也放松下来,主动与他搭话道:“以后他们是不是都要叫我少夫人?听上去有点老。”
她才十七岁,比自己还要小。苏晏思及这层,道:“不愿就不必,你喜欢怎么叫?”
李绒想了想道:“……还是叫我绒娘吧,我娘说得生了孩子才配叫夫人。”
苏晏失笑,不发表任何意见。他起身脱了大红的外衫,随手挂在衣架上,只觉得那红色太过刺眼,红烛光影摇晃也暧昧。
坐在凳上的李绒还捏着地瓜干,见他脱了外衫,紧张地瑟缩了一下。苏晏隔着窗上雕花看外头的天色,那潮湿味越来越重,依他在军中养成的直觉,这是要下雨了。他回身关上房门,坐在床边自顾自地除去了靴子。
苏晏解腰带时抬头,见李绒愣在原处不动,大红裙摆一直拖到地上。她妆容精致,眼下贴的金色花钿像一颗泪痣。随烛光摇曳,那花钿的光落入苏晏眼底,让他不由得恍惚。
他的动作慢了一拍,鬼使神差道:“我要睡了,你睡吗?”
毫无威慑力的一句话,李绒听了却跟触电似的,连忙吹熄了蜡烛,叮当作响地摘首饰。
黑暗中苏晏嗅到一缕香味,不似花的味道。李绒挨着他坐下,手指还在颤抖,强装镇定地去解他的衣裳。
窗外忽地响起了雨声,轻轻地拍打着尚未落尽的树叶。
大约是最后一场秋雨了,绿衣这么想着,听外面雨势渐大,连忙张罗着人关窗关门。
小婢女刚从外头回来,抹掉一脸的雨水,对她说六殿下不在寝殿里。整个承岚殿不大不小,要在夜里找一个人却很难。绿衣慌忙叫人都打伞去找,殿下病还没好,再吹风受了寒又要咳上好几个月,眼看就要入冬……
绿衣绕过回廊,穿过庭院,裙摆被雨水和泥土弄得脏极了。在好几个人此起彼伏的“殿下”声中,绿衣心念一动,连忙往后院而去。
她记得萧启琛小时候偶尔受了罚,周容华会让他去那株桂花树下思过。她踏着泥地上铺的石板,好不容易走到后院,灯笼的光要被雨水扑灭了,她眯了眯眼,看见那树下果然立着一个人,只着单衣,脊背清瘦又虚弱。
“殿下!”绿衣小跑几步过去,将伞撑到萧启琛的头顶,“您怎么在这里!”
她伺候萧启琛多年,偶尔以下犯上也没有事。绿衣抓住萧启琛冰冷的手,又是心疼又是恼怒道:“殿下还病着,这么冷的雨天干什么在外面?殿下您——”
话到嘴边,全都说不下去了,绿衣不可思议地借着微弱烛光看萧启琛。
他脸色灰败,仿佛一个描画精致的假人,只剩下个好看的皮囊,内里早就四分五裂得彻底,一碰就彻底崩溃了。
绿衣从未见过这样的萧启琛,她小心翼翼地抬手,想捋过萧启琛被雨淋湿的长发,让他整个脸露出来。她的指尖顺着萧启琛眼角抚过时,突然停住了。
“殿下……殿下,您哭了?”
萧启琛跟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一样,她一碰,就要倒下去。幸亏天佑天慧及时出来扶住,绿衣怒道:“你们早干什么去了!让殿下这么淋雨?”
天慧自知理亏,不发一言,只把萧启琛背在了自己背上。
天佑却道:“殿下说他心里难受,不让我们管。”
秋雨梧桐叶落时,层层愁绪凝成了实体魂归泥土。
萧启琛后半夜发起了高烧,他迷糊地躺在榻上,隐约想起有一年秋天也下过这么大的雨,但那时他旁边有个人说:“你要不要吃点糖?我记得你喜欢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多放点 明天要出远门没空码字 先停更了老铁们T T
第23章 初寒
萧启琛发高烧又卧床的消息,苏晏是从谢晖那儿听来的。
他甫一成亲,家里好像大大小小的事都得找他了。翌日新嫁娘要回门,苏晏跟着去,见过了他新出炉的大舅和小舅,又被御史大人拉着聊了许久,几乎筋疲力尽。
后来的几天陆续有人上门祝贺,苏晏烦了,直接躲进骁骑卫中,每天入夜后才鬼鬼祟祟地回家。他回得晚也不去东厢房,摸到从前和苏锦住的小房间,把床一铺就睡,闹得李绒莫名其妙,诚惶诚恐地问是不是自己惹他不高兴。
白日军务繁忙,李绒性情体贴,但二人相处时间久了,她却颇有点黏人,夜里总爱问苏晏这样那样的事,对他似乎很好奇。长此以往,苏晏可谓身心俱疲。
谢晖刚来时,他把对方看作救星,一脸看恩公的表情拖着谢晖出去。
三刻钟过后,苏晏对恩公大呼小叫道:“什么?!阿琛生病了?!”
谢晖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道:“可不是嘛。听说已经卧床快半个月了,我今天刚趁着休沐,死乞白赖地找爷爷借了那块出入台城的令牌,偷摸潜入承岚殿去看。殿下啊……若非知道他没事,我都要怀疑是不是命不久矣了。”
他每说一句话,苏晏便着急地靠过来一点,最后几乎贴着谢晖的耳朵大声道:“那他到底是什么病?怎么回事?喝药了吗?夜里能不能睡着?”
谢晖嬉皮笑脸道:“这么担心怎么不自己去看?”
他好似就等着说这句话来奚落自己,苏晏敢怒不敢言,用目光往谢晖身上钉钉子。
谢晖看他的热闹看够了,慢条斯理道:“不是什么大病,烧已经退了,就是人特别没精神,起不来床。咱们殿下,说得好听点是个病美人,夏天中暑秋天受寒,今年过去一大半了,他有一百多天带着病——绿衣姑娘说殿下是心病,怎么问都不答,自己憋在心里,这下淤积成沉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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