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村处地特殊,村民大多自给自足,男耕女织,鲜少进城。晚膳后许久,我一直与村中童龀小儿娓娓讲着村外的故事,直到月落山村雾霭初起方休。
进屋暂时也不得安顿,烧水洗去满身泥泞,适才摆脱蓬头垢面的模样。找到歇脚地,我不由松了口气,免得连累池羽陪我餐风露宿。一路奔波池羽从未有怨言,反倒使我心中愧疚不已。一时心情颓丧难免想起往昔,不论谁遇到我都像遇到灾星,总三灾八难的,止不住叹息。
腰际乍现一双藕臂素手,池羽只是拥着我一阵缄默。他掌心温热有刚沐浴后的黏腻,热量隔着丝衣渐渐透入肌理,像是暝夜里明灯的温度,支撑我走出迷局。
“你的大胆行径总在我意料之外,乱我方寸。”
池羽眼眸含笑,道:“是你总爱神游太虚,不注意周遭。”
眉毛一挑,我亦笑答:“只有你在侧,我又何须时时警惕。”
他瞅了我眼,神色陡然凝重,喟叹道:“我不比你,擅长打太极,心思全往心里兜。你肩头扛得不重吗?”
我心中一愣,怅然苦笑,“你我奔波一日,皆疲乏困累得很,今日早些休息明日再做打算。”
池羽知我不愿多提,便也识趣没再多说。
这一夜肃静得可怕,沉寂到我能清晰地听见心跳声焦躁鼓动着。心中有事,整夜辗转无眠,躺在床上瞥着屋内纱幔曳曳。池羽的话像是利斧,毫不费力地劈开我筑起的石墙,逼迫我去面对最原始的自己。纵使强如父亲,也会有累乏的时候,何况是我。我不能诉苦怨累,从我执意要争夺魔族战神位子起,我已失去说累的资格。累吗?答案是肯定的,只是岁月沉积得习惯麻木了。
睡意全无,我悄声起床随意披件宽袍,闲步在村内小道陌上。春暖万物,百花在不经意间争相绽开,早不是那银笼天地、雪覆枯枝的冷冬。忆起神武寒冬飘雪絮絮,漫天延绵无尽,不由感叹,这一次终是得到的胜过失去的。
再回屋已是拂晓,晨光熹微鸟语嘤嘤。池羽气息平缓安然沉眠,偶有呓语只字。
“早起的习惯你始终没改。”池羽揉着惺忪的眼眸,话语间有着些许慵懒。
我浅笑道:“既是习惯,岂会随意更变。倒是你懒怠不少。”
池羽颇有微言抗议:“我比不得你,有用不尽的精力,日行万里都不觉累。”
他的话语点醒我昨日的劳碌,心中难免心疼,“脚可还疼吗?你若是觉得疲惫,我们在此多逗留几日也无妨。”
“又不是弱不禁风,用不着修养数日。何况在这叨扰麻烦别人太久,总不太好。”
他如此说,我亦无奈随从。趁他收拾期间,我出门寻了陈老探路。陈氏村错落在陡峭地势处,离江柳镇倒是不远,约莫三个时辰的路程。只是陈老有意提醒,一路峭壁多是直上直下的石阶,或是栈道筑于似斧劈崖壁边,脚下定当要小心,一不注意会有跌落谷底万劫不复之险。
池羽动作十分利索,我回屋时已是整装待发的模样。
眼瞧屋内摆设布置,就宛若昨晚无人惊扰过,兀然叹息:“遥想你离开王府时,也是这般光景。”
池羽静默一愣,不愿多言片语。瞧他略没落的神色,我自责道:“是我不对,说什么不好,说些徒添伤感的话。”
话音甫落,他抿嘴摇头道:“是我走的匆忙,让你挂心。”
轻敲他脑勺,我轻笑:“往后可不许再不告而别。”
“假使我不告而别,你可会特意来寻我?”他眼眸中有着怯怯的期许,忽隐忽现像微风中摇曳的烛火。
我望着他,带着淡淡温情道:“不会。因为这事不可能再发生一次。
轻推我一把,努嘴嗔怪,嘴角眉梢却掩不住地窃喜。
既是决定动身,我丝毫不敢耽搁,预计傍晚落霞时分能赶到江柳镇。毕竟路程有些距离,一路又陡峻,若是旭日西沉后还在山中行动,不是明智之举。与池羽仓促用了早膳,匆匆离开。临走时陈老将我们送至村口,只说随时欢迎我们再来。
下山路果如陈老所述,峻峭异常步步皆险,走一步观五秒,生怕脚下一不注意,便是葬身山谷的性命之危。石板路多有松动,常年不走人,早年经失修,能撑几时是天数。崖壁栈道处在峡谷两侧,踏板下就是湍急河流,踏过一处皆能听到吱呀的抗议声。我拉着池羽仔细前行,不敢有丝毫分神。
惊险之余,我们是一览巍峨峻岭的旖旎;秀色横千里,云山互明灭。渭水绿溶溶,松柏隐苍然。山瀑飞流直下落九天,溪泉潺潺,谷中苍翠叠绿。偶见峰顶飞石,似形非形,鬼斧神工。清风拂过引树叶簌簌,落英纷纷如蝶舞,四处含香。
行于山中幽谷,心中有蓦然而生的淡然,仿佛置身红尘世俗外,无怪乎有不少闲云野鹤好归隐其中。只身其中,我当下就打算,待事情有所完结,我必在上三界寻此佳境,与他们几人悠然度日。
赶到江柳镇正是酉时下两刻,暝色无边,一钩残月散着清冷银光。久经摧残无人修的路面,着实难走,所耗的时间远比预估的要多。虽是早春三月,穿着单薄,额间已沁出薄薄汗珠。身在镇里,心下稍稍安心,就算是在破庙委身一晚,也胜过在崇山峻岭中餐风露宿。
池羽忧色开口:“不知镇上酒家是否有空房,供我们落脚。”
话音未落,他饥肠辘辘的脾胃即刻有所抗议。我含笑望着他尴尬的神色,道:“且先四处逛逛,看下有什么可以果腹。”
江柳镇比唐庆镇要大些,找起客栈倒也不费事,只不过招牌有些破旧,屋内的状况——旗鼓相当。踏入门栏那刹那,我心下顿然讶异万分,十分怀疑此店可否还能住人。
池羽瞧出我心思,轻笑道:“让战神下榻在此,真是委屈。”
我扫了他一眼,轻捏把他的腰际,惹得他一阵低吟。“你胆子愈发大,都敢讥讽我了。”
堂内交谈声终是引来了店中掌柜,瞧见人来池羽只得将话语堵回肚里,愤然等了我眼。
“贵店待客之道真是令人耳目一新。”
掌柜听出我责备之意,赶忙笑脸迎道:“客官说笑,边城小店又逢近来山贼猖獗来往的外人少,难得有贵宾驾临。是我这儿怠慢了,还请见谅。”
池羽从容开口:“不碍事,不知店里可还有空房?”
掌柜赶忙道:“还有一间,就不晓得两位愿意将就否?”
本就不打算要两间,眼下情形倒正符我意,我耸肩笑答:“总比水宿风餐强。只是方才你才说难得有外人来访,怎得就剩一间房了?”
闻得我话,掌柜骤然笑盈盈开口:“可不是巧么,一个时辰前突然跑来几批人,店里几间空房立刻就剩一间了。”忽而掌柜神色略凝重,声如蚊吟道:“我瞧得出两位不像普通布衣百姓。客官得小心,我总觉得来的那些人绝非善类。”
心下大骇,担心是来抓池羽的。
第31章 神武故人
掌柜见我们沉默许久,怕失了这宗生意,忙开口:“两位公子的房间是在二层尽头,隔壁单住一位公子,说是来等从神武国来的朋友。我瞧着人不坏,不像是与那些人一伙的。”
我颇有些在意掌柜的话,神武来的朋友可是指谁。眼下打探无意,我转念放弃。只神色从容自若,笑谈道:“既非善茬,掌柜为何敢收留?不怕到时江湖仇杀,祸及贵店么。”亦或是本就一伙的黑店。我心中疑窦甚多,警惕地抓着池羽的手腕,观察店内状况。
掌柜闻言讪讪笑答:“这不是小店久没生意,难得来豪客,没不接的道理是不是。”
池羽盯着两楼良久,踌躇开口:“二楼似有三间房,还有间是谁在住?”
“本是客房,后来内人瞧着平日住不满人,自作主张搬去了。”
说话神情不像假话,我故道:“我们今晚在此住下,劳烦掌柜替我们安排。不知店里可还有吃食,方便我们用个膳?”
“店里厨子家中正好有事,这几日请假。两位公子要是不介意,客栈后门小巷里有个面摊。别看二傻子的摊位杂乱,在镇上可是出名的。”
池羽与我相视片刻,浅笑开口:“镇子规模不小,怎么连个像样的食馆都没?”
掌柜搔头尴尬笑道:“山贼猖獗的小地儿哪还有人敢开,不是往虎口里送肉吗。再说有钱的老爷都逃难似得去大城里安居,留下的不就是点老百姓嘛,哪有人愿意上馆子浪费那钱的。”掌柜想了想叹息,低声呢喃道:“我看得出两位不是本国人,才敢说。比起江柳镇,翻过几座山头的唐庆镇更荒凉。”
乍然听闻唐庆镇,池羽手猛然一颤,只是被我抓着不显眼。我亦是心下一颤,像是做坏事被逮个正着。表面仍是云淡风轻气定神闲,佯奇道:“老板好眼力,我们是翔云人,镜月国有花国之称,才慕名而来想赶上京城的牡丹花卉展。”
掌柜对自己眼力颇为自傲,话音却丝毫不敢太高,“我说嘛,不然哪会路经此地。公子若是无必要,定不要去唐庆镇。公子既是祥云人,自是知道我王的宠妃,鹂华贵妃是贵国皇帝的亲妹。当时她嫁来时,他表弟护驾陪来的,之后死赖在镜月不肯回去。鹂华贵妃从小与那无赖一起长大,情分不浅,肯定是随着他。我王又宠鹂华贵妃,不管这事儿。结果他就在离皇城有些距离的安庆镇定居,山高皇帝远没人管得着,成日胡作非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