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猜到了叶风城来意的司徒把那天叶惟远的话一五一十地重复给他听。
“他说:‘我愿成魔。’”
“自愿?”
叶风城重复了一遍话中的关键词。
司徒徙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谨慎地点点头,说,“是的,他自愿。”
他的眼神黯淡下来,“我也不想相信他是自愿,可他杀了那么多人,都不再像是我认识的叶惟远了……”
“这事是我叶家欠你。你好好养伤,缺什么药材就让你母亲去我库中取。”
叶风城留下一只青瓷瓶,瓶中是能起死人肉白骨的伤药,保司徒徙身上连道疤都不会留。
他出门后叫还没反应过来的尹静,向司徒夫人提了告辞。
回去的路上,他难得把尹静喊到了身边。
“他恨我吗?”
平日里,叶风城从不谈论他和叶惟远的关系。
不论远近亲疏,那都是他和叶惟远之间的事。
“他不该恨您。”
尹静很巧妙地选择了一个看不出太多感情色彩答案。
“但是我想不明白,他如果恨我,大可以在这里等我死。”
他和他们的父亲一样,都已注定不会长命。
尹静敏锐地看出叶风城此刻已不算特别清醒,嘴上说着“冒犯了”,手掌直接往他的额头上探去,果不其然一片滚烫。
应该是这几日的舟车劳顿消耗了叶风城太多精力。
他底子单薄,一旦透支就是大病。
尹静掀开帘子出去,让车夫加快了速度。
当尹静也不在了,病得有点意识模糊了的叶风城看起来不再像是往日那般冷漠。他的眼里蓄满了某种深不见底的悲哀,轻声问那个已经不在他身边的人,“叶惟远,我死了就什么都是你的,你为什么要去那个我看不到的地方,为什么?”
·
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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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惟远也不知道自己已经顺着这道石梯走了多久。
幽暗的青色火焰在他的头顶静静燃烧,照亮了他脚下的那一小块地方。
当一切都安静下来,他听到自己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心跳,聒噪到近乎耳鸣。他伤得太重了,仿佛浑身的力气都随着血液被那未知的魔物吮吸殆尽,为了防止自己摔倒,他不得不扶着墙壁,慢慢地挪动身体。
眼前那片孤独的影子由长到短,周而复始,好似永远没个尽头。
突然,从更深处的远方吹来了燥热的风。他嗅到那风里硝石硫磺的臭味,忍不住捂住嘴呛咳起来。咳完了,他看到掌心一片深色的血迹,眼神幽暗不明。
当空气开始流动就只意味着一件事——出口就在眼前。他脚下不停,前方那一点微弱天光变得越来越亮。走完最后一道阶梯,离开那冗长幽暗的隧道,等他站在平稳开阔的土地上再回头看,发现自己来时的路已经彻底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的眼前是一片荒凉景色:城池被干涸的护城河包围在中间,苍凉残破的胡杨树林不知抵御了多少年的风沙,现在已全然枯死。城门上的牌匾刻着年久失传的古怪文字,他看了许久才能勉强辨认是“文赣”二字。
他抬起头看,照常理来说地底本不应该有天空,可这里是魔域,是脱离一切常理的地方。
天幕低垂,乌云翻滚纠缠着,阴沉得好似下一刻就要坠落下来。魔气沿着地脉向城中的某一点流去,也将整个文赣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霾里。
叶惟远站在原地静静等待。没过一会,天空中出现一个小黑点,叶惟远此时只当它是一只寻常大鸟。
那鸟从城中深处而来,直直地飞向他。直到它飞得近了,叶惟远才看清这不是真正的鸟,而是个木头机关做成的小型机甲。这假鸟身体是木头,鸟喙是赤铜,用黑曜石做了眼睛,羽毛雕刻得根根分明,外边再刷了一层清漆,栩栩如生,乍看之下足够以假乱真。
它停在叶惟远的手臂上,眼珠子滴流乱转,也带动体内机关运作。一阵齿轮转动的噪声后,它鸟嘴一张,吐出一颗黑色的丹药到叶惟远手心里,拍打翅膀督促他将这药丸吃下去。
叶惟远想都没想就拿起丹药放入口中,吞了进去。
见他吃了自己给的药,那鸟再度飞到空中。不同的是,它就保持着和叶惟远视线持平的高度,始终游离在他一步之遥的位置。
“继续走。”
鸟腹里传来了那魔物的声音,比他先前在雪原里听到的要清晰了不少。
他们进了城。一进城气氛就顿时不同了,叶惟远察觉到空气中充盈着魔气,它们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聚拢一般附着到了他的伤口上,缓慢地修复了血肉模糊的创口,让它们不再止不住地往外淌血。
街道上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人影游荡。有了先例,叶惟远没有断然走近。待到那些人影晃过来,他发现这些所谓的“行人”全是做成普通人模样再套了件麻布衣裳的木头傀儡。它们也发现了叶惟远的存在,脖子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脑袋转到身后来,笑嘻嘻地盯着他看。
明明都不是活物,可被它们黑不见底的眼睛盯着时,那种被盯上了的感觉仍旧令人脊背生寒。
这种感觉非常诡异。叶惟远说不清他的周边到底有多少看得见、看不见的东西在窥伺,或许这整座文赣城都是个巨大的活物,而城中万事万物都是它的触手和眼睛,蠕动着将一切都吞噬掉。
他不知道城中到底有多少活人。
木头傀儡看够了便扭过头去继续它们漫无目的游街,而那只傀儡鸟引着他走过空落落的街道,停在了一处院落前边。
他停下脚步,成功完成使命的傀儡鸟的身体内部发出一阵极为难听的嘎吱声,随即解体成一顿木头零件。木头落地前就被凭空升腾起的黑色火焰烧得灰都不剩。
他推开院门走进去,意料之中的灰尘和杂乱都不存在。
前院光秃秃的,寸草不生,而屋子里边收拾得非常干净,所有的摆设不过孤零零的柜子、桌子、椅子和木板床。他走到后院,发现那里有一口古朴的石砌水井,旁边还摆着个木桶。
就在他要重新回到屋内时,他猛然一回头,发现一双纤纤素手险些就要搭在他的肩头。
“主人。”
手的主人是个粉面朱唇,衣衫火红,明丽得和周边荒凉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女人。若是没有那不似常人的木头关节和毫无波动的平板声音,只怕叶惟远过去所见过的全部歌伎都会被它比了下去。
叶惟远警觉地盯着它,竟然想不出来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自幼习武,警觉性不是常人能比的。连他都没有察觉到这个女人是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后,若是刚才那女人要他的命,他还能站在这个地方吗……
和外头游荡的木头傀儡相比,外表上来看它更像活人,可也仅仅是看起来而已,天知道它里面有多少阴毒机关。
“主人,您该歇息了。”
它像是没意识到叶惟远的提防和后怕一样,又喊了他一声主人。
叶惟远提起刀对着它就是一斩。
清脆地碰撞声后,叶惟远倒退一步,而它还在原地,纹丝不动。
不知这傀儡是由哪种木头制成,坚硬异常。叶惟远虽伤得极重,可拿出了全力的一击寻常人都顶不住。眼下只见他的虎口被震得开裂流血,刀刃断为两截,它却毫发无伤,除了衣衫破了一道口子,手臂上连一道磕碰了痕迹都没有。
“主人,您该歇息了。”
它偏了偏头,重复着刚刚的话。
不知是不是叶惟远的错觉,他居然在傀儡平板无波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威胁。
那一下耗尽了他全身仅有的力气,让他连呼吸一下都牵动得全身疼痛难忍。
他放下只剩半截的刀柄,闭上眼,认命地跟着这傀儡进了屋去。
·
在这诡异的傀儡城里的第一夜,叶惟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先前吃下的那颗诡异药丸在他的体内化为了一股蛮横气劲,如冰锥一样在他的四肢百骸内翻搅,让他痛得恨不得死去。疼痛过后,他意识到自己在逃亡路上反复受伤的灵根和丹田正在被一点点聚拢、修复,好得就像从来未曾受过伤。
前半夜里,这两个步骤反复交替,搅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身下的被单都湿漉漉的,像是可以拧出水来。后半夜,迷迷糊糊间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地要想起那些差不多要被忘记的东西,仿佛那是唯一能拯救他的良药。
他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是在春天,温暖湿润的春天。
那时他还不叫叶惟远,是个没有名字也没有父亲的野孩子。他的母亲是个修为不高的女修,带着他在凡人和修士的世界边缘里讨生活:他去过仙阁纸醉金迷的夜宴,也去过下三滥的市井勾栏。这么多地方唯一的共通之处就是它们都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记忆里,母亲永远都在害怕。她害怕一些他不能理解的、不存在的东西。
害怕那未知的恐惧找上门来,他们从来都不在一个地方定居。
“……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