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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庭紫蔓生 番外完结 (泠司)


  入魔是个艰难而缓慢的过程。
  每个夜里他都能清晰感知到两种不同的功法在他的身体深处缠斗不休。阴冷暴戾的是初生的魔气,而明亮锐利的是叶家功法。它们沿着他的筋脉蔓延,啃噬他的血肉,榨取他的每一丝灵力想要争出个高下。
  起初那几日,叶高岑传授给他的叶家功法还能勉强占据上风,但随着他手中杀孽减重,心中恶念肆意生长,魔气就肆无忌惮了起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无处可去的魔气是如何将叶家功法一寸寸消磨殆尽,也让他心里属于善的那一小块地方永远地空了下去。
  简直就像是在杀死过去的那个他。
  最难捱的那几天,他靠喝酒来压抑那种如同被蚁虫啃咬的痛楚。酒分许多种,又有千万种喝法,他喝过人间那种毫无灵气、充满浊气和杂质的粗酿,也喝过取莲花露水酿造的仙酒;喝过消愁的闷酒,也喝过歌伎奉上的,染满脂粉气的花酒。过去他是习武之人,酒会麻痹他的身体,即使是休沐之日,他都会暗自叮嘱自己不可过量。
  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了,那些规矩就统统抛到脑后。
  青云载着他穿过一片茂密阴森的树林,淌过深不见底的湍急河水,他也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又把那群追兵甩掉了多远。赶路的途中,他只知道太阳一日日地升起,一日日地落下,有时夜空中有繁星和月亮,有时没有;有时一眨眼天就快亮了,有时一闭眼天就黑了。他们再没有停下,只有痛到麻木的伤口提醒他,他还是个活着的、会喘气的东西。
  好几次他想叫青云停下,可只要青云那双悲悯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温柔地凝视他,他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追杀他的人越来越多,它只要停下,身受重伤的叶惟远哪怕身手再了得也敌不过那么多人。
  直到某一日,青云突然止了蹄,嘶鸣一声,不再往前一步。他从混沌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往前看去。
  他的眼前是断崖,断崖的下方是一片白皑皑的雪原。
  雪原辽阔,一眼看不到边际,看久了只怕眼睛都睁不开要落下泪来。
  他要去的魔域就在这片雪原的深处。
  ·
  千百年来,有关魔域的具体位置正道人士们争论不休。
  他们能达成的唯一共识就是这片神秘的土地位于极北雪原的深处,除了极少数的魔修,没人知道到底怎么穿越这皑皑白雪和密不透风的杉树林,走到魔域的真正入口。
  叶惟远从青云的背上翻身下来,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及膝的积雪,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拖曳出长长一道痕迹,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倒下。
  直到他走出老远,被他留在原处的青云都没有跟上来。他也没有催促,遥遥地最后看了它一眼。它似乎也在看他,嗥叫声震得枝桠上的积雪都簌簌坠落,落在他的肩头眉角,让他看起来无比像个雪人。
  青云的真身是一条只差一步就能成为真龙的青蛟龙,因为他的一次无心之恩就放弃了跃龙门的机会,化身成青鬃马陪在他的身边安心做他的坐骑。
  它能带已经入魔的他到这里已经是极限,后面的路该他自己走了。
  他转过头不再看它,一步步走出了它的视线范围。
  这儿的冰雪亘古不化,林间寂静,除了他单调的脚步和偶尔有积雪滑落的簌簌声就再无其他。
  他闭眼仔细感受,慢慢察觉出风中极其轻微的魔气。魔气勾动了他身体里的某一部分,让他愈发心烦意乱起来。
  只有修习魔功,满手杀孽的人才能感受得到这魔气里究竟有什么名堂。
  他循着魔气流动的踪迹向杉树林深处走去,越走,那种着了魔的感觉就越强烈。他听到那些人死前和他求饶的声音,听到叶高岑和他新过门的妻子言笑晏晏,他们在他的耳边叫他魔头,说他是冷血的刽子手。
  “我们叶家没你这种人。”
  是叶风城的声音。
  他听得一惊,顿时从心魔中清醒过来。
  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若是再晚一点醒,只怕是要原路折返。
  他已然入魔都如此,那些正道人士来这里更不知道要遭遇怎样的考验,怪不得千百年来鲜少有人能找到魔域的真正方位。
  有了戒备心以后,他就再没陷入到心魔之中。沿着越发浓烈的魔气向一个方向去,他发现周遭的林木变得愈发茂密起来,最阴暗的那一段几乎让他有了黑夜来临的错觉。他的伤口冻僵了,流出的血凝固成冰碴子,旁边一圈的皮肉发青发紫,摸上去一点知觉都没有。
  如果换了普通凡人在这里,只怕早就冻僵昏死过去。
  到达魔气最浓密的那一处,他的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辽源的雪地,天与地都是一种颜色,白得刺目,只有他一个活着的生灵茫然地左顾右盼。
  “来者何人?”
  他脚底的积雪发出一阵阵颤抖,而这沉闷嘶哑的声音正是从地底发出。
  “叶家叶惟远。”
  叶惟远的声音不大,还尽数被风雪淹没,都不知道能不能传给地底的那个魔物。
  “哪个叶家?”
  天下姓叶的家族那么多,那魔物像是抱有侥幸一般追问。
  “陨日城叶家。”
  “我不信。”那个声音大了起来,隆隆如雷响,里面带着种偏执的疯狂,“我不信!我不信!年轻人,不要试图欺骗我!
  “那我就用我的血来证明,我是叶家人,您看如何?”
  叶惟远提刀在手腕上割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过了会,因为天太冷血流不出来,他又毫不犹豫在手肘上划了一刀。
  不出一会儿,他的整条左臂上都是血口子,可他本人神情巍然不动,仿佛在流血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
  落在雪上的热血像是有意识一般汇成一股细细的涓流,向雪的深处流去,被那未知的魔物吮吸殆尽。那魔物见了血,在地底动作越发放肆起来,而雪在此刻不再是个死物,变成了那魔物身体的一部分,疯狂地颠簸起伏,波纹从叶惟远站的地方传出老远。
  叶惟远本来身上就有伤,这样剧烈的失血让他面色惨白,嘴唇透出种病态的青紫。
  他呼出的气息都融入了这霜天雪地里,不带一点热度,而大雪凝结在他的衣角,将他整个人化作了一尊冰雕。若不是他的眼睑仍在如一只不安分的蝴蝶那般颤动,任何人都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是叶家的血脉,是叶家的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叶家的叛徒,叛徒!”
  那吸饱了血的魔物停止了作乱,在地底深处狂笑不止,笑声在天地间回响,煞是可怖。
  叶惟远手臂上的那个伤口仍在流血。他晃了两下,眼见就要跪倒在雪地上,可他还是稳住了身体,站得笔直。
  “来吧,年轻的叶家子弟,来我这里,让我好好看看你。”
  大地震颤,这一次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叶惟远亲眼看到地面在他面前裂开。他足尖前不到一寸的地方就是那个大洞,洞口边缘残雪不住抖落,而里边黑黢黢的,教人看不清究竟。
  下一刻,火光依次亮起,他这才看清这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石头阶梯。两侧的石墙上每隔十级阶梯就有一支由不知名动物脂肪做成的火把。
  青绿色的火焰烧得正旺,却丝毫不能让人感受到暖意。
  这就是传说中的魔域真正入口。
  叶惟远毫不犹豫地踏出了第一步,走进了这片未知的天地。
  在他的身后,地面裂口缓缓合上。他走出一步,身后的阶梯就消失,他不曾回头,就如他从来都不曾后悔。
  雪原之中,除了一行很快就会被大雪掩埋的脚印,什么都不剩下。
  ·
  肆。
  ·
  叶高岑的葬礼安排在半月之后。
  起航的那天朗朗晴空,万里无云,是个适合出海的好日子。
  陆续从各地赶回陨日城的叶家旁系子弟们聚在一起,而城主叶风城也难得露了面,亲自操持了叶高岑的丧事。
  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分,他们就乘坐马车出城往海边去。那时城门未开,守城的人睡前喝了三两黄汤,到此刻睡意酣浓,直到见了城主亲印才惊醒过来忙不迭开了城门。出城后他们又走了一个时辰,待到了海边港口,天早已蒙蒙亮,一线赤红的日轮将海平线染成火的颜色。下了马车,咸腥湿冷的海风迎面袭来,叶风城披着白狐裘,从怀里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木雕扔到海中。海水仿佛有所知觉,拍起半人高的浪花,像张开大口的凶兽,顷刻间便将那木头小件吞没。
  叶风城也不慌乱,就是等待。过了阵子,海中现出一道模糊的黑影,那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破出水面,缓缓升起,在他们面前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原来那木雕入了水后顿时化为一艘长约百余丈,造型拙朴的大船。此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首尾高昂,船舷左右两侧各雕了一条善水性的趴蝮作守护兽。那趴蝮栩栩如生:扁头鳞身,通体赤红,鬃毛漆金,眼眶里镶嵌着两颗硕大的紫金珠,那眼神里虽无雷霆震怒,可盯得久了仍让人不自觉地感到脊背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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