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风城丢下睡得直打呼噜的小沙弥,自己来到外边的走廊里等候。
就算香火再怎么兴旺,寺庙里的生活也还是以清寒为主。偶尔有下地劳作归来的僧人扛着锄头经过,剪影在金色的余晖里愈发地深了,直至看不清五官。
不远处村落的炊烟一行直地上了天,被微风倏地吹散了。
后来暮光渐渐地黯了,凸显出星星的青光,他才在视野的尽头见到那熟悉的身影。
叶惟远走近,面上带了几分愧疚之色,“等了很久吗?”
后来他一人在禅房里静思,回过神来便已是黄昏暮晓,连忙向灵隐和尚道别,来寻在外等候的叶风城,生怕他等得不耐烦了。
“倒不是很久,比我一开始预料的要短许多。”
叶风城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示意他莫要在意这些小事。
心魔这东西易结不易解,他打从一开始就知晓,所以不论多久都会一直等下去。
“都问完了?”
“嗯,差不多吧。”
叶惟远没有说他问了灵隐些什么问题,叶风城也不问。
归根结底还是些他们都知道的陈年旧事,在日复一日的年岁里郁结成了心魔。
“这一下午你都靠什么打发时间?”
“和来送茶的小师父聊了两句。他说他想见你,想向你当面道谢,我不许还哭了鼻子,跟个花猫似的。”叶风城一面说,一面引着他进屋,“小师父,看看谁来了。”
推门的动静惊动了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小沙弥,小沙弥像被火燎了屁股似的,一拍脑门就坐直身体,“师兄我错了,我不该偷懒……”说着便摇头晃脑,努力装出副在努力诵经的样子。
念了两句他终于发现情况不对,来的不是他那鬼见愁的师兄而是今日拜访的客人,“阿弥陀佛,叶城主,让您见笑了。”他讪讪地调转目光,见到还在状况外的叶惟远,“这是……?”
“你先前哭成那样想见他,现在倒不认识了?”
此话一出,小沙弥顿时再看不到叶风城了,眼里只有黑衣的叶惟远。他死死地盯着他,像是怀疑自己在做梦,悄悄伸手地拧了把大腿,人没醒倒是痛得鬼哭狼嚎。
“你……你真的是那个叶惟远?”
他话音刚落,叶惟远还来不及回话,一通怒吼就吸引了他们所有人注意力。
“无悲!无悲,你给我出来!”
无悲一听这是谁就想往叶惟远身后钻,但那身形健硕皮肤黝黑的年轻僧人始终快他一步,提溜起他的耳朵就往外走,“送个茶就不见了一下午,当我跟你说的话都是耳旁风是吧?这么能偷懒,你上辈子怎么不投胎当头猪?”
“师兄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啊!别扯我耳朵,痛死了,你听我说话啊!”
叶风城注意到叶惟远被这二人滑稽表现逗乐,强撑着不要笑出声音。
但过了一会,他的眼神里透出几分忧愁,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太快乐的东西。
“你啊……”
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过去的事是他们心底永远都无法抹消的那道疤痕,早几年甚至触碰一下就痛得厉害。
“我没有羡慕他们。”叶惟远勾着他的手指悄悄说,“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无虞和尚发泄完怒火才看到一旁的叶家兄弟。
“施主……”意识到自己冲撞了贵客的无虞和尚连忙行礼,“恕小僧管教不严。”
“是我拉着这小师父说话的,不怪他顽劣。”
“施主莫要替他开脱,他……”
无虞摇头,显然是不信无悲没有偷懒的意愿。
“他似乎有话要和我家阿远说,请师父通融一下。”
说到“我家阿远”那几个字时,他的吐字亲昵得根本不像是在称呼普通的血缘兄弟。
叶惟远反应过来他究竟说了什么,一丝血色漫上面颊,全因天色已晚才没有被其余人发觉异状,“你……”你真是疯了,也不看看究竟身在何处。
“莫要耽搁了。”
既然叶风城都发话了,无虞再怎么恼火都得买账,松手让无悲朝着叶惟远扑腾过去。
小孩子没有分寸,要不是有股莫名的力量阻拦,只怕是要直接撞上叶惟远。
他蹲下.身子,让自己与小沙弥视线持平。
“你想和我说什么?”
“感谢你杀了那魔头,为我父母的在天之灵报了仇。”无悲深吸口气,努力做出副严肃模样,可惜他生得颇有福气这样只会要人觉得好笑,“叶施主,你是个好人,会有好报的。”
“替你报仇吗……”叶惟远以平淡的口吻反问,“你知道仇恨的尽头是什么吗?”
“是虚无。”
不等小沙弥回答,他先说出了答案。
他伸手,搂过小沙弥温暖的身体,让他离自己更近一点。
“你说我是好人。就算这样,也是好人吗?”
小沙弥虽修行得稀稀拉拉,但在触碰到他身体的一瞬间便察觉到萦绕他周身的气息是和自己截然不同的魔气——即使那像被什么东西压制着,也能嗅到那浸透了骨髓的血腥暴戾气息。
他从来都不是个机灵人,脑筋转得不快,遇到事情第一反应就是喊“师兄救我”,但在这一刻,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他反驳了或是退缩了,那么这个人将会被毁掉。
余光里,叶风城冷锐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像是他说错了一个字就会出手将他从叶惟远身边隔绝开来。他急得手心脑门都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好几次开口都又生生憋了回去。
“即使是这样也是的,你是个好人。”像是怕叶惟远不信,他信誓旦旦地补充了一些,“好人和坏人的区别是心,你心好,我不怕你。”
胖乎乎的小和尚伸手摸他的脸颊,摸到满手的泪水顿时就慌了神,生怕自己会被旁边的叶风城给惦记上——他早看出来叶城主是把这个弟弟看得无比之重。
“叶施主,我说错话了吗?”
叶风城摸摸他的脑袋,“你没有,只是其余人都不像你这样好,他总是记住那些不好的话。”
“把他交给我,你和你师兄去吧。”将叶惟远牵到自己身后,叶风城像是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又转头面对小沙弥,“小师父,这玉扣送你。若你今后能保持这片赤诚之心,定能成大器。”
一枚青碧澄澈的玉扣就这样戴在了无悲脖子上,叶风城转头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无虞说,“给师父添了麻烦,不便再多叨扰,劳烦代替我们兄弟向你家师父道别。”
“好……好的,施主一路走好。”
无虞牵着恋恋不舍的无悲往灯火通明的地方走,走出两步,意识到什么似的转头去看。
先前还站着叶家兄弟的地方不见人影,唯有徐徐清风绕梁不绝。
夜已深了,江中一艘精巧的画舫随着波涛漫无目的地向下游飘荡。
叶风城倚着靠窗的软塌,对着将熄的银灯独酌,眉宇间还依稀凝着几分忧愁。
在他生命的前半段里,酒这种伤身的东西是分毫都沾不得的。那时他的满腔苦涩无人说,又不可借外物消愁,久而久之就渐渐养成了将苦闷尽数郁积在心中的恶习。
察觉到周边有动静,他抬头看,原来是叶惟远从里边出来了。
“要不要来点?”
没等叶惟远回答,叶风城就将酒壶递给了他。
叶惟远接过来喝了一大口,顿时呛得面颊酡红,好半天都没缓过劲来。
酒是最寻常的、可用来点灯的烧刀子,对许久都没有喝过烈酒的他来说,无异于吞了一团流动的火焰,从喉咙一直烧到了心里,又热又烫。
等适应下来,他又喝了一口。这次他没再失态。
“你满意了么?”
将酒壶递还给了叶风城,他抹着嘴角哑声问,“这样就可以了吧?”
“我?我满意什么?”叶风城摇了摇酒壶,里头的东西已所剩无几,“我满意与否很重要吗?阿远,我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东西,在意的人只有你。我唯一在意的只有你这个人。”
他将嘴唇贴在陶壶湿润的边缘,“只要你是我的人,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你明明……就知道。”
“我只知道你心里有事又不肯跟我说。”
叶风城将空了的酒壶搁到一旁,招招手示意叶惟远再靠近一些。
“有事吗……”
叶惟远才刚挪了个位置,眼前就一阵天翻地覆。
“自己的枕边人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忧虑?”
这几年里,他陪着叶惟远走遍了天南海北,一一见过了当初死在叶惟远手中那些正道人士的亲朋好友。无论是憎恨还是折辱,叶惟远都将其收下,放在心里不和任何人说起。
“你醉了。”
叶惟远整个人向后缩了一些,“一身酒气,莫要耍酒疯。”
就算被这样说,叶风城也只是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顷刻以后突然微笑起来。
“无妨。”
身上的单衣被人扯开,冰冷的唇印上赤`裸的肩膀,叶惟远猛地颤抖了一下。
察觉到他浑身僵硬,叶风城却并不打算停止,缓慢地贴着脖子吮.吸。
叶惟远只撑了不到一弹指的时间便软瘫在他的手臂间,弓起身子攀着他的脊背磨蹭身子。
这个人对于他的欲念可以说是了若指掌。不如说只要是这个人,哪怕是再怎么不经意的触碰,他的身体都会给出最诚实热烈的反应。简直就像是被下了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