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实在是一个无聊的过程,叶风城便和这小沙弥说起话来。
这小沙弥长得虎头虎脑,面相好似天生带笑,很招人喜欢。
“我?大概是八岁了……唔,我其实不太清楚。”
“嗯,怎么说?”
叶风城放下茶盏,询问起其中内情来。
寺庙中这样的孩子基本都是孤儿,只有极少数是被父母寄养在这里。
“我没有爹娘,应该说我从有记忆起就没见过自己的爹娘。”
无悲踢了踢脚边不存在的小石子,闷声闷气地说,“听说我爹娘是死在南奚国的叛乱里。爹娘死后,我被邻居家的大娘带着,跟逃难的人稀里糊涂地过了几年,要不是遇见了外出讲经的师父,只怕是要饿死冻死在路边。”
当年叶泷水在南奚设下邪门阵法,用傀儡术操控人心,只求将天下卷入纷飞的战火为自己的出世做好准备时,绝不会想过自己这一举动会使多少人失去至亲、流离失所。
“叶城主呢?我还以为是叶城主有事要来拜访我师父。”
小孩子心里藏不住事,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说到了心中困扰的那个点:叶风城是陪另一人来的,现在那人正和他师父灵隐大师说事,留叶风城在外面等他。
“那个人是……?”
“是我弟弟,叶惟远,不知你听没听过他的名字。”
小沙弥注意到他提起这个名字时,不再像先前和自己讲话时那般客套疏离,眉宇间有些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里边,像是悲伤又像是喜悦。
当初他带叶惟远出了魔域,又一意孤行地压下那些不同的声音将他带回了陨日城养伤,期间对于外面发生的事虽不怎么关注但总有所耳闻:后来的事都是江迟素出面解释的。不知她是如何劝服怀清道人在内的一干人保持沉默,尽挑能说的说,给了外人一个略去叶家恩怨和部分真相的说法。在她的说法里,叶惟远是叶家派入魔域的卧底,最后也是他单枪匹马手刃了那即将出世的魔头,而对他本人入魔一事只字不提。
“他就是叶惟远了?”
小沙弥一拍桌子站起来,险些弄翻自己面前的那杯茶水,“他就是那个……叶惟远?”
听到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叶风城低下头,“是。”
“叶城主,求求你让我见他,和他说几句话……求求你了……”
“为什么要见他?”
明知故问。
“他是为我父母报仇雪恨的大恩人,我恨死那魔头了,没有那魔头我爹娘就不会死,他杀了那魔头就是救了千千万万个像我这样的孩子,我要向他道谢,好不好?”
到最后,声音里都带了哭腔。
“……”
小沙弥生怕他不肯,这一急就哭鼻子,哭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一张脸跟花猫似的。
最见不得有人这样声嘶力竭哭泣的叶风城叹了口气,取出手帕替他擦脸,顺便拍着他的背要他别打嗝,“我让你见就是了。”
“他是个大好人,是我的救命恩人……”
听小沙弥嘴里念叨的,叶风城喃喃自语道,“如果他也能这么想就好了。”
他的声音被风带得老远,无人听见。
禅房里不闻人言,只听得清脆的落子声。
这灵隐大师披着洗得泛白、边角开绽的旧袈裟,身量枯瘦矮小,不像传言里的得道高僧,倒像个寻常的耄耋老者,而坐他对面的叶惟远一身缁衣,愈发衬得眉目清隽,如水墨画一般。
下棋是件极费心力的事,他二人除了伸手在草篓里取棋,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
也不知这样过了许久,叶惟远皱着的眉头放松下来,捉起一枚对方白子放到棋盘上,摇了摇头,轻声说,“是我技不如人。”
这便是投子认输了。
棋盘上,叶惟远所执的黑子乍看之下是优势,但细细看下去,会发现这黑子接下来的几个关键点已尽数被白子占了去,就如被围困于笼中的巨兽,处处受制于人。叶惟远显然也看出来了这一点,迟疑良久,越往深处思考便越觉得胜算渺茫,最终选择了投子。
“叶施主,你不远千里来拜访老衲,只怕不是为了下一局棋吧?”
灵隐没有急着收拾棋盘,“棋也下过,是时候说正事了。”
“是,大师,我……我有一事想要请教。”
前夜里,他心中充满忐忑,生怕灵隐见他第一面便要将他视为邪魔除去。可灵隐非但没有点破他的身份,反倒像寻常人那般接纳了他,与他下了这一局棋,这才让他终于下定决心说起自己心中最深的恐怖和困惑。
“老衲虽才疏,若能为施主排忧解难,定知无不言。”
“是……我与那魔头间的事情。”
叶惟远将那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说到他决意和叶泷水同归于尽时,灵隐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像是为什么东西感到忧虑。
“为何无间地狱只收了他的魂魄?”为何他还能重见天日?
他的这一番说辞若是说给世间任何一人听都会掀起惊涛骇浪,唯独灵隐神色巍然不动,好似不过是些稀疏平常的小事。
“说明你本就罪不至此。”
话音刚落,叶惟远死死地盯着他,像是在分辨他究竟是在安慰自己还是真的就这样想。
“……罪不至此?”他突然暴起,将棋盘上的棋子尽数扫落,“你说我罪不至此,是吗?”
棋子黑的白的飞出老远,噼里啪啦地落在石头地砖上,跟初夏的狂风骤雨一般,还有好几枚滚落到草木葳蕤的庭院中,只怕事后要许久功夫才能寻回。
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和嘶哑,“大师,你莫不是也信了江家小姐的那套说辞?”
“哪套?”灵隐抬眼看他,“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知你入魔,也知你心中忧怖,若还有何不知,请叶施主一一告知。”
被这样反问,叶惟远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迟素讲得他好似一个大无畏的英雄,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公道大义,决定冒死刺杀叶泷水。
唯独他心里知道,他的私欲比任何人都重,他只想要叶风城平安无虞,其余人都只是顺带。
“我杀了数不清的人,和那死了的魔物几乎没什么区别。”
这几年里,他活在愧疚和赎罪之中,但越是想要赎罪,就越是知道自己往日罪孽深重。
无论说了几次原谅与宽宥,他与司徒都再不可能回到往日的交好了,至于其余的人……
他盯着自己的手。这是一双很好看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匀称,掌心和指腹侧边有茧,但是在他的眼里,上头是怎么都洗不干净的层层血垢,刺目得很。
“叶施主,你要说杀人是罪孽,那救人呢?”
“救人是……功德。”
短短一句话叶惟远说得无比艰难。
“你犯了杀孽,是罪人,但你同样救了天下人,积下万千功德,这要如何算?”
“我……算不出来。”
功过相抵?他是断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你算不出来,天道就能算出来了么?既然你阳寿未尽,那么便活着,至于余生里做些什么,赎罪也好,越陷越深也好,都是你的事情。”
“我……”他不是没考虑过自戕,但是他畏惧死亡。
亲身体会过死的恐怖后,他畏惧那个除了苦痛没有一切知觉的地方。
“你有没有思考过,你说那把泷水刀是一切邪祟的克星,那为什么你活了下来?”老和尚眼角的一束束皱纹深如刀刻,里头蓄满了人世间的辛酸,“只怕是它知晓你的人性尚未泯灭。”
“叶施主,老衲与你讲个故事如何?”
“大师请讲。”
灵隐和尚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润了润嗓子才开讲:“一男子独居山中,某日被神仙托梦,醒来知晓山洪将至,连忙去往山脚村落报信。途中他听得林间有人声,近看,原来是一重伤妇人。面对妇人求助,他心头焦虑:若视而不见,妇人必死无疑,但若是救这妇人便会耽搁时间,山脚的村落将被山洪淹没。换你是这男子,你要如何抉择?”
见死不救无异于杀人,但救她会杀死一整个村庄。
“我……”
叶惟远沉吟许久,犹豫地开了口。
只是刚开了个头,灵隐便打断了他,“叶施主,老衲并非真的要个答案,只是想告诉你这世间的许多事情哪有个对或者错,功德罪孽也都是一念之间,你再钻牛角尖也是什么都不会有个定论的。”
他指着外头的某个方向,“老衲最小的徒弟是几年前一次外出捡回来的。老衲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他那时瘦得跟猴儿一样,抱起来全是嶙峋的骨头,抓着干粮就往嘴里塞,连要泡软了吃都不知道。带回寺里后,他师兄隔三差五就来跟我诉苦,说这孩子实在是麻烦。”
负责照顾这流浪儿的无虞本身也是个半大少年,两个孩子闹得他好几年都不得清净。
“大师?”
不知灵隐和尚为何说起这个的叶惟远困惑地偏过头。
老和尚捋了下胡须,“你若是想通了便去见见我那小徒弟——他是当年南奚战乱里活下来的少数人,是你救的无数人之一。你们之间有善缘,见一面总没有坏处的。”
一直到暮钟响起,叶惟远都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