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揪紧了身下的床单,床的深处是热忱,而这甚至都还是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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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穿过险恶的暗礁和暴风眼,船只的行驶趋于平稳。
天快破晓的时分,被笼罩在薄雾里的岛屿出现在视野的尽头里。叶惟远将头伸出窗子去看,只见影影绰绰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的确是他们要找的遥鹿岛。
船停靠在岸边,船舷打开,降下一道阶梯,他们毫不迟疑地踏上了这处岛屿。
在海中漂浮了整整两日,骤然落到实打实的土地,叶惟远脚下不稳,打了个踉跄,被叶风城不动声色地牵住手,之后就再没有松开过。
日出以前,林间萦绕的湿冷雾气未散,四处弥漫着属于亡者的腐朽气息。
岛上的景物仿佛永恒不变。叶惟远记得自己上次来这里时不过十多岁,跟在叶风城的身后茫茫然地向前去,而他们的父亲安睡在棺木里,面容苍老得就如同寻常老人。
想到死去的父亲,他有些想抽回自己的手,可叶风城握得很用力,他一次用力没成功,看到对方眼睛里倒映的那些情绪,就再也使不出力气来。
这样就好,因为他也真的一点都不想松开。
他们就这样携手穿过剧毒的瘴气和其余机关,来到岛屿中央的墓园里。
与上一次不同,这次叶惟远特地留意了墓碑上的名字和底下刻着的生辰。
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但大多数都活不长。
“这是……”
“他们基本都是死于那道血咒。”
那道沿着血脉传递,汲取寄宿者精气灵力供魔域里那具残躯苟延残喘的恶毒血咒。
叶风城几乎被这咒术夺去性命,现今虽然解了咒,可到底伤到了底子,需要调养好几年才能勉强回到最好的状态。
但至少他活了下来,未来还有重新拿起剑的那一日。
“以后不会有了。”
即使素未谋面,即使初衷是救叶风城,但见到这么多名字,叶惟远心中还是多了几分悲怆。
这悲哀的联锁,终于在他们这一代停止。
“如果我没有扳倒叶泷水呢?”
没有成功,这里的墓碑会多加一个名字吗?
他没有明说。
听懂他弦外之音的叶风城答得坦然,“我既然决意要见你,就不会给自己留这些后路。若是我撑不到那时候,没有将你从那里带出来,就干脆将骨灰撒进雪原里或者就这样暴尸荒野,没什么所谓的。”
“你不会死的,我绝不可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愿再多说的叶惟远与他一同走到一切的始作俑者——叶泷水的坟前。
叶泷水的墓被掘开后就无人再料理,维持着那诡异黑火烧过之后的狼藉模样。
“我那时不知道要怎么办。”
叶风城当时急着去往魔域,只吩咐叶怀瑾留下来给李襄君善了后,而这麻烦就留到了今日都未能解决。遗骸不存,而叶泷水生前的遗物都已被清理掉,这墓就显得无比多余。
“竖一道无名碑吧。”
叶惟远思索了一阵,给出这么个答案。
“好。”
既然叶泷水的心愿是和叶家做出个了断,那作为胜者的他有权对叶泷水的身后事做决断。
无名碑,证明过去曾有一个人,但名字被从族谱中抹去。
当年叶琅瑄那样悲痛欲绝地厚葬兄长,怎能想到只是另一场悲剧的开端?
“像他那样的人,大概不明白叶琅瑄为什么拼尽全力也要阻拦他吧。”
为了不让重要的人坠入深渊,只可惜叶泷水最后还是松开了握着的手。
“我来看你了。”
来到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地,叶高岑夫妻的合葬处。
那日开棺料理了鬼胎以后,李襄君的尸身须得重新选个良辰吉日下葬。
没想到她失去了腹中胎儿的遗骸在几日之内就腐化成了白骨,浸泡在发黑的尸水里,令人不忍卒视。
“抱歉。”
替她捡出一片片碎骨,剔掉腐肉,再用锦缎包裹好再安置于新棺木里的那人是叶怀瑾。
如今隆冬已过,坟头长出层茸茸青草。
“重新下葬后,她的心中应该并无太大怨念。”
叶惟远跪下来,就这样对着李襄君的坟墓,相顾无言。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倏地几缕清风拂过叶惟远面颊,让他蓦地睁大眼睛。
就如昔日他在城中当值,那代替叶高岑来给他送东西的女人柔软的手又拍着他的头顶,笑着说他又长高了。那几缕清风绕着他的身子打转,整整三匝,好似等来了要等的人,心中再无任何留恋,然后毫不留恋地向着远方去了。
“你……原谅我了吗?”
“你为什么这么容易就原谅我啊……”
相顾无言,唯有林木棽棽。
“小叔叔,我们都太过卑劣了。”
前尘往事尽数浮上眼前。
要入魔的那个人是叶惟远,那么他必须下得去狠手,断绝一切寻常人的感情。
而杀李襄君,是他的第一步。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其实叶高岑的魂魄早已被碾碎,他的话语根本无法传达。
但是那温柔拂过他们面颊的微风,就像许多年前,他们还在庭院里时,因为觉得有些乏了,躺在花下睡过去,转眼间就到了日暮。
那样绚烂美丽的日子,却再也回不去。
初升的朝日在他们头顶,热度穿透薄薄的衣物,都有些发烫了。
“我只是太恨我自己。”
叶惟远指尖沿着墓碑上的字滑动,“到最后一刻,你还在保护我,那个时候我差一点就真的醒不过来了,是你过去教给我的那些东西让我明白究竟该怎么做。”
沉入血池时,是叶高岑孜孜不倦的呼喊和对叶风城回忆让他勉强保持住了理智。
他爱叶风城这件事不是假的。
但是叶高岑同样占据了他心中极其重要的一个部分。
将他带回叶家给予了他身份地位的人是叶江临,但给了他如亲父一般教导的人是叶高岑。
即使发现了他对自己血缘兄长那不可告人的心思,叶高岑有过失望、震惊却从未责骂过他。
这拯救了在自厌和绝望中的他,让他没有因为羞愧而犯下大过错。
“我还是不能放下他,我……决意和他在一起。”
养伤的日子里,他想了很多,大多是关于以后的事。
知道拥有和两情相悦是怎样一种滋味后,让他再回到过去那单调枯燥的日子里,他是万万再做不到了。在这一点上,他承认自己的怯懦、卑鄙以及软弱。
“小叔叔,我同样无法放下他,请您宽宥我们。”
原本只是在身后注视着他的叶风城同样跪了下来。
他做不到在叶惟远恳求的时候仅仅只是冷眼旁观。
魂魄已碎成了千万的叶高岑无法给出他的回答,但是总有一天,残缺的魂魄会聚拢。
总有一天会再度进入到轮回里,和他们重逢。
“我已经不再害怕了。”
叶惟远拍拍膝头的灰,拉着叶风城的手站起来。
无论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哪怕他已身处地狱,他都不会再感到害怕。
狂风吹起他们的衣角和头发,要他们不得不抬手去遮挡。
放开手时,天边云卷云舒,就如这变幻莫测的世事。
“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但至少这个人会永远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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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境的尽头,是永不消逝的春天。
庭院如旧,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孤独又彷徨的少年。
他坐在那个人的身边,屈指数着日复一日的明天。
唯独不变的就是,再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将他们分开。
终了。
番外一 白骨歌
无间炼狱,又名阿鼻地狱。
相传生前犯了重罪的人都会被打落此处,剥夺苦痛外的全部知觉,永生永世地受苦。
日复一日的,见不到任何解脱的希望。
叶惟远从架子上随手抽了一卷书。
这书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散发着腐朽的霉味,纸张又黄又脆、扉页上的字迹有些褪色,侧面书脊处的棉线早已朽烂,就靠点微薄灵力支撑才不至于散了架。叶惟远拿到手后稍微翻阅一下就鼓起一大蓬灰,呛得他涕泪横流,需得到通风的地方缓上老半天。
书中记载的多是些他早已烂熟于胸的内容,但就算这样,他还是认真地研读了起来。
当初他用来打开炼狱大门,将其和人世间连通起来的术法就是这儿的某本书中找到的。那时他在书中读到炼狱里的惨状种种,总是忍不住脊背发冷,不忍卒读。
今日旧地重游,心境早已有所不同。怕还是怕的,但是不再那般绝望了。
直到窗外传来异样的响动,他才惊觉到自己已在这书阁待了一整天。太阳将要落山,天井里窥见的天色暗沉下来,只有架子上镶嵌的明珠散发着幽幽明光照亮了偌大的书阁。
叶惟远合上书卷,去到响动传来的地方。窗边停着只白鸮,正趾高气昂地在窗棂上跳来跳去,扑腾出老大的动静。他伸出手臂让它跳上来,顺便亲昵地爱抚了一下它身上的羽毛。这坏脾气的扁毛畜生被他摸得眼睛都眯起来,像是舒服到了极致,喉咙间发出一连串的咕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