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还能见到几个游荡在边界线的红衣鬼,后来就只剩形影相吊。见周遭的景物变得陌生,而风中多了几丝硫磺硝石的刺鼻气味,他就知道已经离得很近了。
汲取了前一次的教训,他每一步都走得相当谨慎,提防着暗地里那些东西。
就在他快要触碰到门上滚烫铜环时,他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不再向前。
沉吟良久后,他将手中火把随意丢到地上,随即倒退回去,倚着墙有一下没一下地掂量着手里的短刀。
“还不肯出来么?”
他眼睫低垂,扫下一层浅淡的阴影,要人看不清是个什么神色。
火把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居然慢慢地熄掉了。
就在最后一星火光消失,黑暗再度降临的瞬间,叶惟远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寂静中,他死死盯着地盯着那幅颜色比上次还要黯淡的旧画,生怕错过了一丁点细微动静。
过了会,画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最开始的一阵子还让人以为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后来这动静越来越大,很快就如平地惊雷,要人如何都无法忽略。
见猎物终于上钩,叶惟远嘴角上扬了一点,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蛇信吞吐的嘶嘶声就如贴在人耳朵边上发出那样清晰,带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
若是放在其余人身上,估计已经拔腿就跑,可叶惟远不仅没怕,反而更加兴奋:画中怪物终于开始现世,黯淡的颜料变作鲜活的肌理,先是头,再是和人相似的上半身,一点点从画中剥落下来。
“叶惟远,你且止步。”
它还是想要先礼后兵,劝叶惟远放弃这不切实际的念头。
只可惜它想错了一件事,叶惟远是有备而来的。
趁它还有半边身子在画里,叶惟远就抢先一步上前制住它。
他一手拿刀横在它的脖子上,一手扯住它的头发,迫使它仰起头,彻底暴露在他的视野下。
辰已的第一反应就是挣脱,可叶惟远手上稍一用力,刀刃就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口。
“我既然抓到你了,你最好别想着逃回画里。”
他这句话说得又快又轻,可辰已知道,他绝不是说着好玩的,里头的杀意和残忍都是真的。
下一刻,叶惟远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硬生生将它的另外半边身子从画里拽了出来。
从未体味过这般剧烈痛楚的辰已嘶吼着,蛇尾疯狂扭动,好几次都要抽到叶惟远身上。
“不想死的话,你就给我老实点,别搞得所有人都听见我们在干嘛。”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冰冷的血凝成一线,沿着着血槽滴落。
“知道怕了吗?”
辰已没敢说话,小心地同他点了点头。
“明白了?”
它又点点头。
叶惟远这才稍放轻了一点,“看来我果然没想错,你也怕它。”
只要是他们这样的魔物和活尸,只要是邪祟,就必须得惧怕这把刀。
连他也不例外。
“知道我要做什么吧?”
“你不能去,你会后悔的。”
即使受制于人,辰已仍不死心,想要劝他放弃,“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怎么知道?”
懒得跟它多费口舌,叶惟远一脚踹开那扇并未上锁的木门,露出后头幽深不见底的楼梯来。
当失去了最后一层屏障,地底沉冗逼人的热浪迎面袭来,让人怀疑这条路的尽头是否是炼狱。
“年轻的叶家子弟,你会后悔你的这个决定。”
“闭嘴!”
叶惟远暂时放松了对它的压制,只是暗地里仍在警惕这半人半蛇的怪物反咬自己一口。
“你先下去探路。”
重获自由的辰已像没听到一般,知道定然有诈的叶惟远威胁性地瞪它一眼,从怀里取出一不过小指大小的木雕丢进了黑暗里。
木雕一边变大,一边顺着石梯骨碌碌地滚下去,就在快要彻底看不见时,异状突生。
听尖啸风声应该是什么东西就划破虚空过来了,叶惟远手中变出一团火焰,火焰悬浮于半空,让他们看清了这极为可怖的一幕:一片黑压压的弩箭从两侧射来,将这木人扎成了刺猬。
“不错啊,我要是没让你先下去,只怕就是我着道了了吧。”
叶惟远拍了拍手,表示这手段可真是不赖。
果然以那木人的防备心,是不肯只留有辰已这一手的。
但越是这样严加看守,他就对地宫里的那个秘密越好奇,如果和他猜测得一样……
他往下指,火光顺着飘了下去,照亮了石墙上的玄机:一排黑漆漆的洞口后边藏有弩机,淬了毒的箭头泛起森森青光,就像野兽口中锐利的獠牙,只要有人妄图闯过就会被撕碎。
“替我解除机关,否在……”
他无言地晃了晃阒黑的刀锋。
“明白了,只是这机关没法子解除,只能……”
在生和死之间,辰已最终选择了生。它伏低身子溜入黑暗里,在墙根上摸索了许久,摸到一小块凸起,按了下去。机关被启动,带着机轴转动,就在叶惟远要警告辰已别想耍花样时,一阵更加猛烈的箭雨狂潮就落了下来。
“等着吧,年轻的叶家子弟。”
这箭雨仿佛没个头,石梯上都没有空地了还在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后面的箭头顶着先落下的箭尾,将后者从中劈成两截,先前落下的木雕早已看不见踪影。
过来一盏茶的功夫,他们总算是等到弩机里的钢箭用尽。
“姑且算是完了,我们下去吧。”
为了取信于他,辰已抢先下去查看起来,叶惟远等了片刻,见无异状才跟下去。
箭头深深地没入坚硬的石头,要人难以想象若是由血肉之躯接下会怎样。叶惟远凝视着幽暗的洞口,生怕再突然冒出点别的。
不过辰已这次没有骗他,弩机里的弩箭算是消耗殆尽,再不会伤人。
他一面砍断那些拦路的箭尾,一面往前走,过了许久总算是到了头。
“你继续带路。”
地宫曲折如迷宫,辰已走在前头,叶惟远跟在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就这样先后走过了正殿和长而深的甬道。看守地宫的石头守卫幽冷目光投注在他们身上,而唯一的光明便是漂浮在半空的那团火焰。叶惟远越走越觉得炎热,再看辰已,那冷血动物却像是毫无知觉。
他停下脚步,原来前面是岔路口。
“是右边走。”
辰已毫不犹豫走进右边那条,叶惟远自然跟上。
再往里走,石墙就渐渐粗糙起来,直到恢复成不加雕琢的原始状态。
他们走了许久,这条路突然就到了尽头。
“假的,你得这么做……”
不用辰已提醒,叶惟远就注意到门前的石台上摆了个雕着狻猊的铜盆。
“用你的血,装满它,”辰已将一把弯如新月,刃上布满利齿的匕首递给他,“用这个。”
叶惟远接过匕首,眼睛都不眨地就对着手臂割了下去。
不耐烦久等,他一连割了好几道血口,每一道都深可见骨。
血淅淅沥沥地落在了铜盆里,慢慢覆过了盆底,但还没流满,伤口就已愈合了大半。见此,他又是一刀下去,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谁的血都能开门吗?”等待血盛满容器的途中,他随意和辰已说话,“你们这也算设了防?”
“不,”辰已凝视着那扇门和已满了大半的铜盆,像是疲倦得说不出话来,“只有你的血可以。”
它的眼里蓄满了悲哀和苍凉,可叶惟远并不在意它怎么想。
无论怎么想,他的命运都在这隧道的尽头等着他。
当最后一滴热血落下,容器被盛满,铜盆缓缓陷落到石台中,消失不见。
于此同时,先前无论如何都无法越过的石壁渐渐变得透明,露出背后的光景来。
刺目的红光和要人喘不过气的热度铺天盖地地袭来,叶惟远险些睁不开眼睛,只能握住泷水刀,从中汲取一丝凉意——无论如何,这把刀都绝不会染上谁的体温,只有一片宛如凛冬的严寒,而这总让他感到安心。
隧道就断在这个地方,前面悬空,而下方是蓄满沸腾岩浆的火海。
“接下来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了。”
“若是还不放心,你就杀了我罢。”
先前还畏惧着叶惟远和他手中那把刀的辰已此刻一反常态,不断地挑衅着叶惟远。
“带你到这里,在下的使命就算是完成了。”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你绝对不会成功,绝对不会……”辰已露出个诡秘的微笑,“好了,来杀了我吧,我知道你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你就是来复仇的……”
“你既然这么想,那我就满足你好了。”
叶惟远轻轻一动,只见幽暗的刀光抹过,辰已的头颅就被斩落。
血从断口处喷涌而出,有的弄脏了他的新衣,有的沿着额角落下,将他的视野糊得一片猩红。
白鹤染了血,不复昔日高洁,反倒变得妖邪。
他收回刀,将辰失了头颅却还在抽搐的身体踹落到翻滚的岩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