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浆溅起小半人高的浪花,随即将这白蛇的躯干吞没了进去。
“你不会成功的……”
那不瞑目的头颅仍在重复它对他的诅咒。
“我会不会成功,你就用这双眼睛看好了。”
他将这颗头颅摆在地上,正好能看到下面发生的一切,然后纵身一跃。
“我不是来复仇的。”
·
广阔无边的火海的中央留有一小方陆地,其上悬空了一具透明棺木。
叶惟远正好落到了陆地边缘,漫上来的岩浆险些就要烧到他的鞋子,好在他迅速站稳身子,向里边挪了两步,才幸免于难。
棺木中躺着个像是睡熟了的白发人。
这风流俊美的白发人长眉微蹙,双目紧闭,似乎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似的。
叶惟远注意到棺中并无陪葬珠宝玉器,甚至不像寻常尸首那般换上层层叠叠的华丽锦衣,就像是随意将他安置在这里一般。
越看越觉得奇怪,他手中动作不停,一把将棺木的盖子推开。
迎面而来的不是想象中的尸臭,而是一阵难以言喻的幽香。知道这香味必然有诈,他立马掩住口鼻后退半步,动作太大险些掉落到岩浆里。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他立即着手起检查棺内的一切。
这白发人也不知是死是活,就这样安然地躺在里面,没有鼻息,胸口不见起伏,动也不动。他视线稍微往下,便注意到白发人胸前那道若隐若现的伤口。
没有贸然下手试探,他先是用刀尖挑开了那层薄薄的里衣,使得伤口的全貌露出来:这伤口长不过三指,却极深,贯穿了他的整个胸膛。伤口处翻起的血肉仍是新鲜的,就像是刚刚受伤……他意识到什么,睁大眼睛仔细看,原来那伤口正在上头附着的细微白光作用下缓慢愈合,每当好得差不多了快要收口,就被更深处的煞气撕裂开来。
而那煞气的来源正在他的手中剧烈震颤,发出阵阵尖锐蜂鸣。
能让泷水刀反应这般剧烈的魔物,除了这魔域真正的主人叶惟远不做他想。
“这样都没死吗,你这人真是命大……”
就在他沉吟的间隙,白发人的指尖动了一下。
“看来已经发现了……”
一阵透骨的凉意穿过他的身体,往棺木里的躯体去了。
注意到异动的叶惟远面色沉重,攥紧手中的刀柄,狠狠地照着那个伤口的位置刺了下去——
“你的命,我要了!”
霎时间,躺着的白发人睁开了眼睛,冷冷地望着他。
他的眼珠黑得不似活人,左眼瞳孔扩散成茫茫的一片,而右眼了居然是重瞳,里面映照着阴阳二界的生者和亡灵,将他们的生死离合一一断定。
传言里被这样一双能通生死的眼睛看过,生死就再由不得本人。
叶惟远轻而易举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倒影里的他浑身都是血,神情绝望。
这让他手上动作慢了下来。
可他只是愣怔了极为短暂的一瞬,找回了自己。
至少在这一刻,他的生死还轮不到这白发人来决断。
“下地狱去吧,叶泷水!”
叶惟远厉声喝道,“死去吧,叶泷水!”
——你不会成功的。
就在他手落到半空时,辰已的诅咒突然回荡在他的耳边。
这诅咒一声声地,化为了沉重的锁链,缠绕在他的手上,要他再也使不出力气。
而刀尖和白发人胸膛之间那短短的一小段距离也变得遥远起来。
白发人仍旧什么都没做,只是这样直勾勾地看进他的眼里去,搜寻着他的魂魄锁在。
就是这种仿佛看透一切的冰冷目光,他膝头一软,恍惚得差点握不住刀柄。
——痛苦得就好像魂魄被从身体里抽出来一样。
“叶惟远,你不该忤逆我。”
一道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盯紧叶泷水,咬着牙和那可怕的魔力作斗争,“你闭嘴!”
——你不会成功的。
又来了,辰已的诅咒。
“你闭嘴!”
陡然间,泷水刀上燃起漆黑的火焰,将他的那只手烧得焦黑,都要露出骸骨。
痛楚让他清醒,他重新寻回了力气,继续他那不知会不会成功的刺杀。
魔域不需要两个主人,只要这白发人存在一日,他就只能是生死不由自主的棋子。
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叶泷水都比他厉害太多,他若是贸然进犯,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今日是满月,是他们这些魔物力量被削减到最弱的时刻。若是他无法抓住叶泷水抛弃假身回到肉体,魂魄最虚弱的这片刻光阴而失了手,那么在前方等待他的东西大概会比魂飞魄散还要可怖。
他不是第一次谋划,也不是没想过要放弃。
可既然他已经动手了,就再无退路。
除了你死我亡,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刀刃已经触碰到白发人的身体,他闭上眼睛,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刀尖上。
这是他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只要将他杀掉,只要把他击溃——
击溃这一切憎恶的源头,所有的东西就会结束。
把一切都终结在这里。
然后……
他闭上了眼睛,到那时,他的结局也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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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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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原里,一排排的帐篷有序地排布,外头还有专门的人负责巡视。
其中一顶里,刚做了个噩梦的叶风城骤然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透。
他想喊尹静进来,却发觉嗓子里像火燎过一般疼痛,连点嘶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最终他只能自己摸索着下床,点亮桌上烛火,给自己倒了杯又苦又涩的药茶润嗓。
冰凉的茶水浇熄了他胸腔里那团烧得正旺的无名火,给予了他片刻的安宁。
早些时肆虐的风雪已经停了,星星躲在霾云的身后,一轮黯淡得快要看不见的淡红满月向山峦的底端沉去。
长夜里最深黯的那段已经过去,天边泛起鱼肚白,再过半刻钟就又该起身了。
离推算出来的那个日子没有多久了,这几日他们每天都赶路到半夜,然后天不亮又再度出发,只求能早日找到雪原深处魔域的真正方位。
按行程,这应该是在山中度过的最后一夜。
但现在,他明明疲倦得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却怎么都睡不着。
“叶风城,我走了。”
他半睁开眼睛,却除了一点昏暗的烛火和边缘的黑暗,再看不见别的东西。
每当周围安静下来,这声音就会从记忆深处冒出来。
自打进入这纳哈格尔峰深处以后,他的身体就越发地坏了:最先开始衰退的是听力,好几次尹静与他说话他都没有听见,然后是视力,每到太阳落山他基本就和瞎了没区别。
哪怕他再怎么隐瞒,想要表现得和寻常人没区别,尹静也看出了一些端倪。
每一次面对尹静那张欲言又止的面孔,他不是不愧疚的,只是愧疚有时带不来任何的东西。
——如果愧疚就能把叶惟远带回来的话。
“你知不知道……算了,如果我没有回来的话,这个就……”
是叶惟远在和他说话。
意识到这个后,他连呼吸都停滞住,生怕惊扰了他。
不论是那个还未变声的少年,和后来那个把自己藏在外壳后面的孤僻青年,他们都一直藏在他记忆的窠穴里,从未离去过。
“……哥哥。”
他手一抖,茶盏就扫到地上摔得粉碎。
他已经有多久没听过叶惟远这样叫他。
也许是一年前,也许是许多年以前,也许更久远。
“不……不要这样叫我。”
因为他配不上。
就在他将要被拉进幻觉的旋涡前,就有什么东西敲了敲他的窗户。
一下下的,像是一定要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谁……?”
还没等他过去一探究竟,贪凉饮了冷茶的报应就先一步而至。
他咳得几乎要断气,粘稠得近乎黑色的血淅淅沥沥地沿着指缝往下滴,将雪白的里衣沾得一片狼藉。就在他以为自己能缓口气的那一瞬间,他吐了个翻天倒海。
吐出来的先是之前的冷茶,再是黑乎乎的血块和酸水,后来就是胆汁。吐到没有东西可以吐了,他弯着腰站在一地腥臭的浊物里,喘了很久,手心里全是冷汗。
就在他以为那不速之客已经离去,对方仍是不放弃地敲了敲他的窗户。
他定了定神,过去给那不速之客开窗——不论是福还是祸终究都躲不过,不如早些面对。
“……青云?”
他万万没想到这来客居然是变回了原形的青云。
青云将自己缩到只有一臂那么长,趁着他开窗的功夫就溜了进来缠在他的手腕上。与此同时,薄薄的光从他们站立的位置起延展开来,就如一层透亮的釉子,将这里无声地包裹。他认出这是青云的术法,用处是将这屋子和外面的一切隔绝起来。
“你有什么事吗?”
和其余人熟悉的那匹青鬃马不同,青云的真身是这条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