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同叶风城在内,他们竟然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来这画上原本画的是什么东西,只看到上头黯淡的墨迹在月光下重新变得鲜活起来:先是大片的墨色洇散开,再是线条由间到繁,最后那如水洗过的明丽色彩缓慢地盛开着,脱离了那发黄发脆纸张的限制,将他们包围在其中。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风吹过藤蔓,花朵互相摩擦发出的声音大得近乎雷鸣。
寒冷的冬日过去了,他们正身处于温暖的、明亮的春日。
叶高岑书房里原本的摆设已经看不见了,他们的面前是一片熟悉而陌生的景色。
如果这是画里,那这画的应该是叶家的府邸。叶风城敏锐地感受到某些东西和他记忆里的似乎并不一样,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同。
“进去看看。”
“可是……”
尹静想说这样非常冒险,万一他们就此被困在画中出不去了怎么办?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间,身边的景物就开始变回原本模样。
美丽的花朵和茸茸的草地都融化在虚空里,明亮的阳光也将不复存在,露出那光辉渐暗的月亮和叶高岑枯燥单调的书房。也就是说他们面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进屋里去,要么在这里继续蹉跎,等月亮消失,画中一切也自然消散。
“怕的话你就在那等我。”
眼见那入口就要消失,叶风城二话没说就踏进了画中的屋子。
“主人!”
尹静哪里能放心他一个病人这样冒险,连害怕都不顾上了,跟着进了那片阴影里。
等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屋子里,那春日的幻象便彻底崩塌。
雾气散开,月亮重新隐没在云后,天上就又下起了雪。雪光如一层薄釉,流动在寂静的庭院间,而屋内,只有一卷模糊不清的旧画摊在地砖上。
·
玖。
·
他们站在屋檐投下的大片阴影里,尹静警惕地望向四周,生怕再出现什么异状。
回去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他们先前站过的地方已消失无踪,剩下绵延不绝的黑暗。尹静捡起一块小石头朝那边扔去想要试探个深浅,却见那石子被吞没得连半点声响都没有。他回头看叶风城,想要听他接下来的指示。
不敢想如果掉进去的是他们本人,会是怎样的下场。
“进去看看。”
其实不用叶风城说,尹静也知道这屋子就如同海面上漂浮的孤岛,是眼下他们唯一可以去的地方。都到了这一步,反悔无济于事,于其在外头这样茫然地徘徊,不如进去一探究竟。
沉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合上,将他们于与外界那令人不安的一切隔绝开来。
骤然走入亮得晃眼的阳光里,叶风城短暂地闭了下眼。
温暖的风带来记忆里的花的香气,轻柔地拂过他的面颊,令他几乎要忘记画卷外边还是下雪的寒冬。他有种很强烈的预感,这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能解开一切谜团的秘密。
“这里是……?”
尹静跟在他身边,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小心。
长长的回廊仿佛永远都没个尽头,漆了朱红颜色的廊柱上缠着新绿的植物,光洁得一尘不染。这回廊通往四面八方,如网一般将一扇扇雕花木后头幽暗的小天地串联起来。
这里极为安静,安静到一种境界就能听到远处的鸟啼、虫鸣和湖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叶风城指着不远处的地方,说,“还看不出来吗?”
通往湖心亭的长桥正是记忆里熟悉的模样,尚未到花期的睡莲几片叶子浮在湖面,无论看多少遍都不可能错认——往年夏天,叶风城病得不那么厉害的时候总去那亭子里纳凉。尹静无言。怪不得他总觉得熟悉,这分明就是叶家府邸,他居然看了这么久才认出来。
“……主人?”
话音未落,叶风城就拽着他进了最近的一扇木门里。叶风城手上的力道大得不像个病人,他按住尹静肩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一句话都不要讲。尹静被他拿捏住肩膀处的要害,半个身子都酸软下来,动弹不得,用眼神示意他自己知道轻重,他才慢慢撤了力道。
“嘘。”
能让叶风城这样警惕,定然事出有因。尹静静下来听了会,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
伴随着愈发清晰的女子打闹嬉笑声,那脚步一声声地近了。
屋子里不知摆放了什么东西,一股子霉味袭来,呛得尹静捂鼻。他害怕叶风城遭不住,担忧的眼神不住在他身上晃荡,叶风城用口型对他说“无妨”。
得了叶风城的允许,尹静半蹲下身子,用一只眼睛偷偷打量外边发生的一切。因为隔了一层半透的窗户纸,只能看到那些女子墨一样的黑发、姣好的轮廓和火焰一样的衣衫颜色。
她们身着石榴色的衣裙,裙裾拖曳在地上发出沙沙声,跟蚕吃桑叶似的。走了会,领头的女人似乎是嫌弃这天气太热,撩起黑发拿手上鲛绡扇子扇风。
浓重的脂粉花香漂浮在半空中,旖旎得叫人头晕。
“嘻嘻,姐姐,主人还是没回来吗?”
尹静转头去看叶风城,见叶风城正在倾听,觉得好奇,便模起他的样子听了起来。
那群女人说话的方式非常奇特:吐字清晰,每个字之间都有一丢丢停顿,连在一起就失了少女的娇嗔,反而显得怪异。
“回来了,回来了,昨个儿就回来了。”
尹静好奇心起,就得寸进尺起来。他舔湿了指尖,小心在窗户上戳了个洞。透过这丁点大的孔隙,他看到那群女子红得触目的嘴唇上如同刷了一层透亮的釉,一开一合间,自成一派风情。
不知是他们进门时动了哪里的机关,突然有东西从柜子顶端掉下,扬起大片灰尘。
听到声响,走在前头的红衣女疑惑地看向他们藏身的地方,显然是起了疑心。那女子转头时,露出光洁如满月的后颈。原本极美好的一副场景,却因为上头钉着一根拇指粗细、写满了红色的咒文的木楔子骤然变得可怖起来。
眼见她走得越来越近,那股子浓得脂粉气也变得呛人起来,像是为了掩盖另一股味道似的。
她抬手扣门,衣袖滑下,尹静便看到那到泛着青紫的死白肌肤,里头还像有蛆沿着血管在爬,几块突起动来动去,令人作呕。他恍然大悟,原来那女子软香下边藏的是死人身上的腐臭味。
“别看了,”眼见门就要被打开,另一红衣女过来挽住她的胳膊,“没准是二主人的人,他可不就那样,见不得我们。”
说这话时,她戏谑的目光还止不住地往门内扫。
“……”
那红衣女偏头思索良久,“有理,还是快走吧。”
待到她们走远,尹静一口吊着的气才放下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对这些玄妙玩意一窍不通的他惊魂未定地问叶风城。
“是傀儡术的一种,”被灰尘呛得咳嗽不止的叶风城说得极为笃定,“应该是活傀儡。”
·
活傀儡,顾名思义是用活人制成的傀儡,性凶,喜食活人血肉,比起寻常的木头人更像行尸走肉。那根木楔子是咒眼——三寸长的槐木芯削成钉,用血写咒文晾干,然后钉入活人后颈,死后便能为施术者所用。
通常来说,活死人都是浑浑噩噩的,可不知那群女子的主人动了什么手脚,使得她们不仅行为举止像活人,还能像思考、对话。但比起这些,尹静更想不透的是,叶家家法甚严为何会出现这种公然使用邪术、藐视凡人生死的家伙?
“叶家先祖里出过这种人吗?”
“不知,”叶风城对那个所谓的主人充满防备,“但他应该就在这里。”
没得到回答,也想不透这当中有何玄机,尹静索性闭嘴。
他们越往主人居住的地方走,沿途的景物就越显陌生,只能通过地形大致判断身在何处。
过了正午,阳光变得刺目起来,可低矮的楼阁错落在茂密的林间,流水潺潺,倒也凉快。走到了回廊的尽头,前方豁然开朗起来。广阔的庭院里随意搭起了几根支架,上头爬满了藤蔓,再偏远一点的地方是桫椤树。风起,满庭飞花纷纷扬扬,不像是春日的盛景,倒像是落了雪一样漂亮。
这就和叶风城记忆的庭院里没什么区别了。
“又起雾了。”
尹静不安地说。明明是阳气正盛的午后,可那和叶高岑书房里如出一辙的雾气一来,他周身的暖意就被剥夺去了,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叶风城回头望去,他们来时的路如笔墨入水,变得模糊不清。退无可退,前面就剩下一条路可走,竟然有点“请君入瓮”的意味在里边。他说不清那神秘的作画人到底打得什么主意,可既然都在这儿了,再拒绝就没什么意思。
右侧的假山后头有条隐蔽的小径,小径走到尽头是一栋供主人家纳凉的竹吊小楼。他们踩着竹梯上了楼,发现四周挂着薄薄的纱幔,日光照下来,通透亮堂,显然不是个好的藏身之处。
从这里正好能看到庭院里发生的一切。
叶风城远远望去,那里空无一人,寂寥得很,但他却像看到了什么心仪的景色一般,兀自微笑起来。病人忌大喜大悲,所以他一直笑得很少,像一尊易碎的玻璃塑像,眼见这笑如春花初绽,却来不及凋零就被其他东西惊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