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众人哗然。有人像是突然想起般道:“我们那的河堤却是多年未曾休整,淤泥都不知堵了多少呢?若是遇到大雨洪水可如何是好?”
“我们那里倒是新建了河堤, 就是瞧着不怎么结实,石头都能扒拉下来。”
这一开口,就好像整个曲州的河堤都是又旧又破一样。但是其实不然,很多地方的面子工程还是做了的, 只不过在谷嘉义和林珵的引导下,人们就朝着他们原本讨论的话题上去了。
进了大堂的这些百姓里,不乏认字讲理的, 甚至人群里更多的是年纪偏大的中年人或上了年纪的人。他们没有偏僻了事实,只是在河堤长久务实的情况下,被突然溃坏的河堤吓住了而已。再把如今的河堤和多年前多大的洪水岿然不动的河堤相比较,就发现那位长相很威严正气的官老爷, 说的很对啊。
官老爷在人群里威严地扫视一圈,很满意自己一番话达到的效果。
苏昭明自然看出了谷嘉义的动作是受了林珵指使,只是他未曾想过,温润如玉看起来亲切可人的林珵,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拆了他的台。
他想过林珵带着证据回京直接让今上下旨处置他们,想过林珵直接带着突然出现的兵力围剿官员的府邸,就是没想过在他审这种毫无可能被翻盘的案子时,来这么一出!
不过想到秦族长带来的那些人,苏昭明心内也算是安定了不少。他想林珵他们肯定也不会想到,等案子断完,百姓们散去后,他们会在这光明长大的牌匾下被囚禁。
苏昭明其实是个胆子并不怎么大的人,但是他实在是太爱财,只要从他手里过的钱财,他都忍不住捞一笔,后来发现捞了也无人知晓,也就越发贪婪起来。他知道自己手段不高明,证据也很多,林珵若是处理起来,就是被砍头的下场。既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他自然只有答应秦不负,囚禁太子这一条路了。
苏府尹面上笑了笑,板着脸肃声道:“江南之地何其大也,河道码头何其多矣!每年的洪灾水患也并不少,有些地方的河道还每年都在变。这些都是大伙都知晓的事情,其他地方的河堤若有什么不妥当的,你们也可回去多看看,上报到官府,必会有人处置。不过今日是来断这知县贪腐的案子,人证物证具在,按律法该判处秋后问斩,子孙三代内不许为官,画押!”
苏府尹急着断案,想着此事结了就安全了,可是林珵怎么会让这人如此轻易被放过。再说,那些后院里的人,他也不想对上。每应付一次这样的刺杀或者争斗,都会有数个或者数十个衷心的护卫失去性命。
谷嘉义拿起手边不远处一个砚台,上面还有未干涸的墨汁,想必是刚研磨不久,或者就是摆上来给林珵用的。
那砚台瞧着就品质不错,拿在手里也颇有分量,周边还雕着风雅的莲花样式。
眼下,那砚台被谷嘉义“砰”地一下扔了出去,正中那位画押的知县的手臂。
仿佛是受不住那砚台的力道,那原本瑟缩着双肩的知县扑向了前方,摔在了地上,双手都埋在了墨黑的墨迹里。
这下就是想画押也画不成了。
林珵摆了摆手,袖子哗啦响了一声,皱着眉道:“苏大人可是用刑了?这位知县可还没卸去官职,还是圣上钦定的朝廷官员。”
说着,他像是不满般皱眉看向苏昭明,“苏大人,断案也断的太急了些。其他几位大人一并请出来吧,请他们给百姓们讲讲律法。”
知县衙门只有小小的一个正堂,再往上知府衙门大很多,再一路到府尹,一些约定成俗的习惯让曲州府尹衙门变得占地极广,就是正堂里下面那块地,能容纳的百姓也有百五十人。
苏昭明抬头看去,竟是乌泱泱一片的人头,打头几个便是各县有名的教书先生,对皇家正统再崇敬不过,眼下正瞪着往日里让他们害怕不已的苏昭明。显然他们并没有记恨谷嘉义的出手,反倒是觉得谷嘉义是在维护一个公道。毕竟那一砸,只是一个砚台的力道,带来的伤不会多重,而若是画了押,那位知县和他家人便是记在册山的人了。
苏府尹咬了咬牙,对着侧门处喊道:“各位同僚一并出来吧,苏某这事处理得不大妥当,但是也是为着曲州考虑啊!”
几位知府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面上虽都看不出什么,但是眼里都充斥着惊惧。不过对下方的百姓们而言,一串的官老爷,这可是稀奇事!
林珵笑着一一问过,和他们沉默的样子对比,谁心虚,谁有理一看便知。
不少人开始考虑起,要不要搬个地方,离河堤远一些,或者干脆让太子殿下处置了那些贪官,把钱拿出来重新整治河堤。
这两个主意,自然是后一个更得人心。一个知县,想也知道手里的权力贪污不了多少的银子,在座的这些人,每一个随便捞点就比那个知县捞得多多了。
这时,突然有人发现那位知县自倒下后,就没有再起来过。
有眼尖的叫道:“那人好像流血了!会不会流血而亡啊!”
这位犯官离最上面的桌案处不近但也不远,谷嘉义早发现空气里飘过来的血腥气,因此一有人出声,他就佯做怒道:“扶他起来,去一个人请个大夫!”
林珵细细在脑内回忆这位知县的事,发现这位不算特别干净,但是比起曲州其他官员也是不错的,只是不走运地摊上那个监工和富商,拖了他的后腿而已。
这样的官员,林珵生不起怒气,但也没能像谷嘉义那样担忧。他心中自有一番衡量。作为一个君,他永远比谷嘉义冷静,他的怜惜也更少地针对个人。在谷嘉义说出请大夫后,他甚至想了好几个方法,借着这知县离开这府尹衙门。
苏昭明气恼地皱眉,有林珵在,他所有的命令都失了效,何况还有那个冷面煞神,总是冒出来坏事。
不过这时候,苏昭明并不是一个人,所有贪过银子的,都和他在同一个阵营。
有位知府就站出来道:“既然这位同僚需要看大夫,不若今日案子就断到这里。人证物证,俱都是全的,何况指认他的人里还有他的兄弟,也没什么好再置喙的。胡乱猜测的东西,总归是没有证据来的靠谱的。”
林珵饶有意味地看着他,看得人脑袋瓜越来越低,才放过这人,对着下面的百姓们道:“这位大人说的有理。”
苏昭明心中一缓。
林珵又道:“孤今日就不掺和了,下面可有乡老,领孤和诸位大人去看看最近处的河堤,给大家做个保障。至于这位知县,我们也可以去看看听听他治下的百姓如何评道。”
直接去下面的乡县,自然是不可能的,这只是林珵给下面众人提的一个说法,自然有人出来说说那位知县的清白廉洁,政绩突出的事。
不过去河堤处看看还是可行的,这府尹衙门一刻钟左右的地方,就有一处河堤,且谷嘉义和林珵都去查看过石料以及周边田地等。
江千在人群里冒出头来,带着一众护卫拦出一条道来。
林珵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了府尹衙门,留下来的苏昭明拍了拍大腿,推开身边傻傻站着的差役,脸上尽是怒色。
对着身后的师爷道:“明日告诉别人,我生了麻风!”
麻风是一种会传染的病症,不会死人,但是会让脸上身上出现很多疙瘩,所以这病症是见不得人的。他已是打定主意先跑路了,到时候林珵没事,他就躲起来;出事了,秦家大皇子那边看着这回的面子,说不得还会让他继续做个逍遥府尹。
而那些被护卫们贴身跟着,被迫同林珵一道往外走的知府们,心里就没苏昭明这么好受了。他们只顾得上在脸上摆着笑容,尽量营造一个和蔼近人的形象。
那些没能蹭到林珵身边的百姓,也俱都靠近了这些官老爷们,想沾点福气。同时心里那丝对河堤的担忧,也被压下去不少。
林珵身边跟着几位老人,一看就是德高望重,但是这样的人吧,腿脚不好,走得也慢。谷嘉义见状就招手让人叫了几顶简陋的像一个椅子的似的轿子,把几位老大人请了上去。
至于林珵,则是坐上了不知从何处弄来的骏马上,随着马儿的步伐一路慢慢地走着。
不多时,街面上的人,河堤边不远处的人,越来越多的人都聚拢到了一处,想看看太子殿下的模样。
谷嘉义骑上另一匹马,紧跟着林珵,江千也在另一侧,这样两人能防住当空射来的箭矢和一些暗器。
这回出行时突然兴起的,故而林珵并不是很担心的自己的安危,他挺直了腰背,笑得亲切近人,全然没有对着官员们的严肃模样。对于臣,他要让他们惧他,而这些民,要让他们敬他信他亲他。
河堤边上种着柳树,但是现在早已过了柳絮飘飞的鲜嫩季节,反倒是败落的柳叶,无人打理堆积腐烂在地上,无端叫人觉得河堤边上残破起来。
众人到的时候,眼里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同时他们心内也不断感慨和质问,曲州的河堤何时破败至此?之前退去的担忧亦如潮水般涌回,在经过亲眼所见后变得更为浓重,沉甸甸的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