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玳唇角噙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花朝佳节,皇上雅宴,臣不敢推拒。"他在御前轻踱了两步,状似随意地道,"父王本也要来,只是皇上也知道,安阳出了件不小的事,他老人家忙着安抚两位节度使,又要调度西北都护府的兵马,几乎是忙得夜不能寐,哪里抽的出空来玩乐。"
提起安阳的事,杨解更加不安,嗫嚅着道:"此事确是仗着皇叔料理得当。"
"父王劳累也就罢了,只是方才听皇上言语间似乎对穆王府诸多不满,臣着实惶恐。"
杨解脸色愈发难看,一时语塞,还是身旁的内监抢着陪笑道:"玳公子说哪里话,皇上平日里对穆王及诸位公子赞不绝口,只是今日多饮了几杯,信口玩笑两句,公子怎么就当真了呢?"
杨玳一听,低低笑道:"原来是玩笑话,那若再介怀倒是臣的不是了。"
卫长轩跪在角落里,听他这样肆无忌惮地揶揄皇帝,心中不由得十分痛快,然而杨玳从头至尾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自顾自道:"尉迟贤此番来建安还献上了几名胡姬,这几个女子娇媚可人还在其次,舞姿却是绝无伦比,竟能在圆球上跳胡旋舞,臣不敢藏私,正要献到泰安宫供皇上赏玩。"
杨解最喜新奇之物,听了这话哪里按捺得住,立刻笑道:"既然如此,就有劳玉绍了。"他向左右吩咐道,"摆宴,今日玳公子与朕一同用膳。"
杨玳也不推辞,在下首坐了,然后目光一抬,看向卫长轩道:"这人是谁,怎么有几分眼熟?"
卫长轩忙道:"小人是琰公子的伴当。"
杨玳神色骤然变冷:"原来是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四弟身边缺不得人,既然是皇上召见,就该知会一声。这样没规矩地跑了,倘若四弟那边出了半点差错,你担当得起么!"
他这是在用话敲打皇帝,卫长轩怎会听不出来,忙磕了个头道:"长公子说的是,小人该死。"
杨玳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还不快滚。"
杨解微一怔,却也说不出话来,最终还是别过眼,由着卫长轩去了。
卫长轩逃也似的回到兰和池边,杨琮杨玦等人不知去了何处玩耍,早已不见踪影。只有杨琰一人还呆呆坐在小桌旁,卫长轩赶忙扑到他身边:“小公子,我回来了。”
杨琰向他的方向转过脸,略怔了怔,而后才皱起眉头,泫然欲泣地道:“卫长轩,你到哪里去了?”
卫长轩见他眼睛都红了,知道他方才定是十分着急,赶忙搂过他肩膀,在他耳旁轻声道:"也奚,别生气,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他不愿把永安帝的荒谬行径说给杨琰知道,故而只一语带过,岔开话道,"你手上的风筝呢,怎么不见了?"
他一提起这话,杨琰显得更加委屈:"你去了好久都不回来,我心中不安,一个不小心,线就从手里溜走了。"
卫长轩看见旁边地上果然只有个空线轴,知道那风筝定是线尽而飞,忙笑道:"那风筝飞了才好呢,这是它把霉运都带走了,此后你定然是无病无灾,平平安安的。"
杨琰被他安慰了几句,总算神色平静下来,低声道:"卫长轩,我饿了。"
卫长轩微微一愣:"方才都没人伺候你用膳吗?"
"二哥派了侍女来喂我吃东西,可是她身上有胭脂气,我闻着吃不下。"杨琰皱着眉咕哝道。
卫长轩不禁失笑,不知为何杨琰闻不得胭脂的香味,所以近侍里都没有年轻侍女。
宴上大多是些寒食,杨琰脾胃娇弱,不能吃鱼脍之物,卫长轩便取了一盅八珍汤来喂他。那汤盅一直温在白瓷大海中,触手仍是滚热,杨琰喝了两口,唇色便被熨得微红。
"说来,二公子和三公子哪里去了?"
杨琰想了想:"说是几家王族宗室都在园中射箭,他们也去比试了。"
一听到"射箭"二字,卫长轩便轻笑了一声,杨琰似乎觉得奇怪,问道:"卫长轩,你会射箭吗?"
"我从前在神武卫,那里的李校尉脾气不好,若是有人敢聚众打架,就要去草场上罚射二百支箭。以我打架的次数,你猜我会不会射箭?"卫长轩苦笑着想起当日情形,便觉得肩胛骨都痛了起来,军中的硬弓跟这些贵胄公子们手上的小玩意全然不同,连着拉开两百次之后,仿佛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
杨琰被他这话逗得笑了出来,而后却又慢慢敛了笑容:"可惜我永远都不能射箭了。"
卫长轩微微一怔,而后向他道:"这有什么难的,你若是想射箭,我教你便是,"他在杨琰耳边低低道,"也奚,不要觉得输给你的哥哥们什么,你只是少一双眼睛,以后我做你的眼睛。"
杨琰听了这话,一时竟呆住了,他当下没有说话,只是低了头。
多年以后,提起穆靖王杨琰,大多人都说他自幼便身残心壮,志向远大。稍有不恭者则评他工于心计,心狠手辣。
然而当时的武帝杨悭却把穆靖王与怀化将军卫长轩年少时的这番对话告知了近臣,他向左右道:"朕还是太子之时,懦弱胆怯,甚至想把皇位拱手让与兄弟,皇叔便对朕说了这件旧事。他告诉朕,他天生目盲,幼时任人欺凌也别无他想,直到卫将军的那番话惊醒了他。"
皇帝闭上眼睛,仍能想起杨琰当日说话的神色,他一双眼眸如同古井无波,其话中寒意却让人心惊。他道:"卫长轩说的没错,我并不输于哥哥们,今后他们若是再想从我手中拿走什么,我就要从他们那里夺去更多。"
第8章 夜谈
花朝节宴后,数不清的车马从漪澜园门前经过,卫长轩刚扶了杨琰上车,转脸便瞧见长公子的车马也在一旁。他想了想,还是走到了车前,作了一揖:“方才多谢长公子解围。”
车帘一动,却是杨玳伸出一只手来,依旧是那似笑非笑的声音道:“卫长轩么,进来说话。”
这辆大车远比杨琰那辆明亮宽敞得多,杨玳坐在车中,只向卫长轩望了一眼便道:“听说你把老二老三手下的人都打了,我还道是个什么厉害的角色,没想到听杨解那废物大放厥词,你竟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当真丢我穆王府的脸面。”
卫长轩被他突然呵斥,心中自是不服,他冷声道:“小人不过一介草民,在御驾前稍有不慎便会如蝼蚁般被捏死,哪里敢像长公子这样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哦?”杨玳被他当面抵了话,竟然不恼,反而唇角一扬,笑了起来,“怎么,你就甘愿一辈子都只做一只蝼蚁吗?那算我看错了你。”
这问话声音虽低,在卫长轩耳中却像是响了一个炸雷,他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压迫着,简直难以喘息。
杨玳直视着他的眼睛,过了片刻才道:“或许你还不知道,西北都护府被燕虞大军逼近,已经迫在眉睫,这几日安阳河西两处皆要调兵过去,我也要去前线巡视。如今身边正缺几名得力的手下,你可愿随行?”
卫长轩被这话问得一愣,他顿了顿,才低声道:“可我,是四公子的伴当。”
杨玳脸上有些形似讥讽的冷笑:“卫长轩,你可要想清楚,此番若是随我去边疆,凭我的手段,连战场都不用你上,回来少说也是个校尉,难道不比你在王府中做个奴仆强么?。”
卫长轩心中狂跳,他知道在神武卫中,一个小卒想当上校尉大约需要十几年。但若是跟着这位长公子,那遥不可及的官位,竟也变得如此唾手可得。
杨玳满意地看着少年因为激动而微微涨红的面孔,却见他眉间忽然一皱,不知想起了什么:“长公子,我……我不能去。”
“为何?”
卫长轩低声道:“我答允过四公子,要在他身边照顾他。”
杨玳听了这话,先是诧异,而后又觉得可笑:"四弟虽和我一样都是父王的儿子,不过,他身边的人和我身边的人可不大一样。”他慢慢放沉了声音,“他那样一个人,你就算跟着他一辈子又能得到什么。难道说,你为了那么一句微不足道的承诺,竟连自己的前程都不要了吗?”
卫长轩没有回答,他的沉默却已说出了他的答案。
杨玳无声地磨了磨牙齿,低而冷地笑了一声:“卫长轩,没想到你这么愚蠢。”他终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少年退出去。
卫长轩走出那驾堂皇的马车之后,身上的汗猛地涌了出来,他觉得背上一片冰冷,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头,而后又松开。
他当然知道跟着这位长公子能得到的东西,会比在杨琰身边得到的多得多,说不定终有一天他也能在九五之尊面前侃侃而谈,而不用担心随时送掉小命。他可以风风光光地当个校尉,甚至是都尉,穿着亮银的铠甲,骑着骏马十分风光地去见义父,让他也好好高兴高兴。可如果这一切是要用杨琰的眼泪和痛苦去换,那他宁愿不要。
因在花朝节宴上连输了几箭,杨玦被一众宗室兄弟们灌了许多酒,回王府时还有些醺醺然。好在他这日心情甚好,也不打骂奴仆,只是手舞足蹈下了车,还要搂着美貌的侍女亲热。这些侍女多是他二哥的人,他也毫不介怀,只管在车下追逐,不期然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杨玦眯着一双惺忪醉眼,把那人上下摸了摸,只觉这人身体硬实,并非是那些娇俏的侍女,大约是侍卫之流,不由十分扫兴。直到他身后刚下车的杨琮战战兢兢喊了一声:“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