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王要携长公子一起离开都城前往安阳的事,在王府内掀起不小的一阵波澜。卫长轩起先听说杨玦要代掌王府事务,几乎头都大了,每日里都在院落四周乱转,卯足了劲准备应付前来找茬的那位三公子。然而杨玦根本就没有来,他突然没了父兄管教,简直如同没了笼头的马,成天地跑出去与同龄的世家子弟们寻欢作乐,甚至连续几日夜宿合欢楼,连王府都懒得回。
王府里虽有几名大管事镇着,可下人们也不免日渐放诞,夜里喝酒赌钱的数不胜数,管事们自己也乐得清闲,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了。
在这一片歌舞升平的气氛里,卫长轩也得了个假,他早早地搭了一辆去郊外的大车,准备去看望许久不见的义父。
如今开了春,不比冬天那样寒冷,守陵寝的那方小屋不再门窗紧闭,阳光顺着窗棂的缝隙射入屋内,映出飞舞着的灰尘。卫长轩蹑手蹑脚地进去,只见田文礼正半闭着眼睛躺在竹制的躺椅上,花白的头发披散下来,从竹椅的缝隙里一缕缕地垂下。
卫长轩用手在那发梢上一拨弄,田文礼便轻轻睁开了眼睛,没回头就已轻笑出声:“轩儿,你这个调皮鬼。”
这是他们从前常玩的把戏,卫长轩站在义父身后,又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孩子,就像小时候一样可以被他抱在膝上逗弄。
小内监奉上点心和茶水之后,便识趣地退了下去,独留他们父子二人谈心。卫长轩憋了一肚子话,哪里忍得住,一边吃点心一边把这几个月在王府中遭遇的种种全部倾吐了出来。
“起先听说你去了穆王府,我还着实担心了一阵,”田文礼含笑看着他大吃大嚼,轻轻点了点头,“看样子,你过得也不差。”
卫长轩得意地捋起袖子,给义父看自己结实的小臂:“起先有几个不识相的想欺负我,打了几架之后他们自己就怕了。”
田文礼一听,又是叹气又是笑:“我早就嘱咐你,不要意气用事,你既然伺候那么一个主子,就该少给他惹麻烦。若总是打架斗狠,旁人寻到借口,反而更会去糟践他。”
卫长轩心里微微惊了惊,而后又强撑着道:“那个杨玦现在整日忙着逛窑子,根本没工夫对付我们。”
田文礼脸色一沉:“你现在说话怎么如此粗鄙,果然不在军中,就失了教导。”
卫长轩心中暗暗叫苦,这些粗鄙之词实是他在禁军中学会的,只是以往都刻意遮掩,不曾在义父面前说出,今日却不小心溜了嘴。
“等到这次风头过去,跟你那小主子道个谢,往后还是回神武卫去。”田文礼喝着茶,缓缓地道。
“那怎么成,”卫长轩急了,“我答应他要留在他身边的。”
田文礼怔了怔,眉头大皱:“轩儿,你这是说什么傻话。如今过了年,你已是十六岁了,不准再这样孩子气。”他缓了缓,语重心长地道,“阿爹不求你能出人头地,只要你一生平平安安,衣食无忧便好,你跟着的那个主子……在穆王府那样的地方,几乎自身难保,恐怕将来会牵连到你,还是早日脱身为好。”
卫长轩登时呆了,他不是没想过杨琰将来处境会怎样,因为即使是现在,他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他咬了咬牙,低声道:“阿爹,小的时候你就教我,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信义二字。是你告诉我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但绝不能背信弃义。”他不自主地捏紧了拳头,“当日若不是他苦求穆王,我现在不是在雁庭就是一死,我若违背了对他的诺言,跟畜生有什么两样!”
田文礼惊讶地看着他,像是从不认识他一样,他仔仔细细看着他的脸,而后用力闭了闭眼睛:“好吧,轩儿,这是你自己的路,阿爹不管你。”他低声道,“不过,你一片赤诚之心,也要有所防备。最是无情帝王家,你的小主子毕竟也姓杨,他这样的身世将来若是能够全身而退,那他的心思也绝不简单,你好自为之。”
卫长轩有些无力地想到,阿爹果然在宫中太久,对什么人都有所提防,他若是看到杨琰本人一定不会这么想,也奚他……只是一只小羊羔啊。
等到少年离去之后,田文礼看着虚掩的门外,瞳孔中有些痛楚之色,喃喃地道:“这性子……真像啊。”
回到穆王府时,已是掌灯时分。卫长轩回来得晚了,怕听大总管唠叨,干脆不走正门,熟门熟路地从侧墙外面攀了树,而后悄无声息地跳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一如既往地静谧,下人们早早回了房,整个庭院内空无一人,只有正屋隔着窗纸透出光亮来。
卫长轩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正在灯下纫针的洛兰抬头见了他,只点了点头,并不言语。还是卫长轩先卖乖似的笑了一声:“洛兰姑姑。”
“吃了晚饭不曾,那边给你留了点心。”洛兰没有怪责他回来得晚,伸手指了指桌子的方向。
卫长轩过去看时,只见是两样甜咸点心,甜的是晶莹剔透的透花糍,咸的是酥炸煎饼,一看就是洛兰的手艺。洛兰是东胡人,做煎饼之类的胡食极为拿手,这类油炸之物又是卫长轩素来爱吃的东西,很快就把一盘子点心一扫而空。
“对了,公子呢?”卫长轩忽然发现杨琰并没有躺在内室的床上,登时慌了,“是不是三公子又来找他的麻烦?”
洛兰笑着摇了摇头:“他在书房看书,你不要去打搅他。”
看书?怎么看?卫长轩险些脱口问出这话,又觉得不妥,他被好奇心驱使着,还是偷溜进了书房。
只见杨琰正襟危坐在书桌旁,面前果然放着几本书,他用手在书页上细细摸索着,嘴唇也在轻微翕动,像是在默默诵读。
大约是听见他的脚步声,杨琰慢慢转过头来,试探着道:“卫长轩,你回来了吗?”
“是啊。”卫长轩凑到他身边,低头去瞧他如何看书,原来书页上的字密密麻麻刺了针孔,这细活想必是出自洛兰之手。可是要摸索着辨认书中内容,却是难得有些匪夷所思,卫长轩简直不明白杨琰为何要这样难为自己。
“你在看什么书?”他问了一句,心里想着了不起也就是《诗经》之类的东西,谁知杨琰翻了书皮给他看,上面却是《资政正录》几个大字,旁边散放着的书则是《资录蒙拾》和《资录注疏》等。
卫长轩看了这些东西,只觉眼前一黑,他很小就被田文礼拎去书塾读书,起先三字经什么的还好说,等读到四书就觉得头都要炸开了。夫子要背诵的文章他背不出,讲课他也听不懂,最后干脆逃了学去街上玩耍。田文礼为此斥责了他无数次,终于发现他不是读书的料,这才改而把他送去了禁军中。
按理说杨琰现在的年纪,读四书都算早了,怎么会看什么老气横秋的《资政正录》,卫长轩忍不住道:“你是不是随手拿了书来看,这个也太难了吧?”
杨琰愣了愣,忽然轻轻笑了起来:“是有些难,不过看看注疏,也大多可以读懂,卫长轩,你来和我一起读么?”
卫长轩连连摇头,正色道:“这种东西读了会短命的,我可不要看。”
杨琰有些吃惊地望着他的方向,却听卫长轩又补了一句:“我是说我会短命的,我最怕看书了。”
“其实,我也不想读书,”杨琰慢慢合上书页,垂下了眼睑,“可是,如果不读书,我就真的一点用都没有了。”
从前田文礼也这么跟卫长轩说过,什么“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卫长轩全当耳旁风一样,最后还是弃文从武去了。不过,杨琰是没办法从武了,如果他什么都做不了,心里一定也是很寂寞吧。
“其实你想读书的话,随便读些诗经不就好了,你是穆王的儿子,又不用去考状元。”卫长轩讪笑了一声,“我看你那几个哥哥也未必读这些书吧。”
杨琰也笑了,他来回摸着书页:“这是韩先生叫我读的,我想总有些用处。”
“哪个韩先生?”
“就是三哥的老师,这几天三哥不在府上,韩先生抽出空闲就会来给我讲讲书。”
卫长轩有些莫名其妙,他挠了挠头,心想那个先生大概真的挺闲的。
第10章 练刀
晚间,卫长轩依旧和杨琰同榻而睡,他们这几个月一直如此,洛兰知道了也并不阻拦。一是床榻宽敞,他二人睡着也并不拥挤,二是王侯公卿们常有这类贴身侍卫,为了方便护卫,是可以与主人同榻的。
卫长轩首先安顿了杨琰,而后自己正要躺下,却听推门声响,是洛兰走了进来。她手中拿着一件鸦青色的联珠暗纹锦袍,正是方才在灯下缝纫的那件,她向卫长轩招了招手:“过来试试,看合不合身。”
卫长轩万万没想到她是在给自己缝制衣物,有些发愣地爬下床去,而后洛兰便拿着袍子在他身上比了比,轻轻点头道:“果然不错,这匹织锦是今年的新料子,我瞧颜色灰暗了些,不适合给少爷穿。你这段日子个头拔高了许多,旧衣服大多穿不得了,若是等到入了夏再置办衣物,也未免要等太久,先将就着穿这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