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温芷,见过琰公子。”
那公子点头:“温芷,温兰郁,”他忽然笑了笑,“你想闻达于天下么?”
温芷微微一惊,他看向公子清澈的眼睛,只觉其中空无一物却又能洞彻人心,他低头道:“在下出身寒门草舍,只愿求一席之地以图安稳,又怎敢说闻达于天下。”
杨琰微笑:“求一席之地以图安稳?温兰郁,你的先师古华阳先生志向远阔,却终其一生也未曾在都城有一席之地,更无片刻安稳。”
温芷震惊地抬起头来:“公子知道我的老师。”
“昔年华阳先生在御政殿前答对,侃侃而谈间便显露倾世之才。永康四年,古华阳上了一封《论夷狄疏》,这封奏疏却被睿宗随手弃置一旁。一年之后,燕虞便侵入西北,后得无涯宰相七策退敌。这么说来,华阳先生早已预见这场大乱,其见解还在无涯宰相之上。”杨琰垂下眼睛,轻声叹息,“只可惜……他同你一样,出身不高,终是在官场受人排挤,被一贬再贬,最后病死偃州。”
温芷想起老师的生平际遇,又想到如今自己的境况,神色不由黯淡了下去,他掩饰般端起茶盅,竟忘了眼前这公子是个目盲之人。
“不知公子为何会请在下前来?”
杨琰低声道:“天下之事,一失其原,终不可救,凡以微之,不可不谨也。”他微微一笑,“只此一句,便可见你的才学比你那些同科们要高明得多。”
温芷听了这话,不由又惊又叹,惊的是这公子竟看过自己的文章,还能随口道来。叹的是难得有这样有识人之明的宗室子弟,却天生缺陷,屈身深府别院之中。自己纵是千里良驹,此人恐怕也难以做个伯乐。
杨琰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惋惜之情,他歪了歪头:“再过几日便是吏部选试,你有什么中意的官职么?”
温芷苦笑:“若是侥幸过了选试,大约会指派个县丞或是主簿之职给我。”
杨琰点了点头:“若是外派去做了县丞,过上几年,便能升上县令。倘若你行事乖觉,能得上司的器重,再过十来年,说不定能调回都城,做个尚书司郎中,或是别府长史。以一介寒门子弟来说,不过二十年便能升上从五品已算是官运亨通了。若果真如此,你至少比你的先师仕途坦荡得多。”他说到这,话锋一转,“可你那些同科们却不同,他们世家大族出身,凭着恩荫入朝,少说也是五品官职,等到二十年后,他们自然是三品大员,而你呢?你便是绝世美玉,也只能给这些人踩在脚下,做个垫脚石罢了。”
一阵战栗从温芷的背后爬上了他的头顶,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事被眼前这个盲眼的公子一语道破了。他当然知道,若是不想步上老师的后尘,就只能让那些酒囊饭袋一般的士族子弟高高骑在他的头顶上,受他们的颐指气使,畏畏缩缩地对他们阿谀奉承。自己的抱负与理想,终究要在此间蹉跎磨灭,可……还有别的路吗?
“上品无寒族,下品无士族,我朝历来如此。如今掌权者皆为世家大族,以他们的秉性,又怎会允许庶族平民与他们争权夺利。就以如今朝堂上来说,满朝文武,布衣出身者不过十之一二,官位最高也不过是黄门侍郎而已。”杨琰说完,放低了声音,“温兰郁,你想在这样的朝堂中委曲求全,还是想一展抱负,闻达天下呢?”
温芷咬牙苦笑:“公子也说,我朝历来如此,既然这样,又哪里有我一展抱负的余地?”
杨琰轻笑了一声:“既然这样的朝堂不堪忍受,为何不建立一个新的朝堂。”
“新的朝堂?”温芷瞪大了眼睛,他心中隐隐有些惊恐,此话听来实在有些大逆不道,但他却没有急着反斥,也没有逃开,只是静静听着杨琰说下去。
杨琰点了点头:“一个新的朝堂,不论士族庶族,有能者居之。便是寒门子弟,也可跻身两省要枢,太傅太保,甚至官至宰相。”他的声音很轻,却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这天下是一辆大车,有的人只能在车轮底下的淤泥里苟延残喘,有的人勉强攀附着车轮跌跌撞撞前行,温兰郁,以你的才华,绝不该如同他们一样,你难道不想策马执鞭,做驾车之人么?”
这样的话,温芷从前想都不曾想过,他震惊地望着杨琰,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错看了这位公子。他或许聪慧过人,或许有识人之明,可最让人心惊之处是他竟有云龙之志。
他忽然掀起衣摆,俯身下拜:“公子当真认为我可做驾车之人吗?”
“我相信自己的眼力,”杨琰淡淡地笑了笑,“不过,你信我么?”
“恕在下直言,自先穆王薨逝,西北藩镇拥兵自重,朝中上下皆被世族把持,宗室子弟无一可用之人,杨家开朝百十年,竟已到了根基动摇的地步。”他说到这,再拜俯首,“直到今日见了公子,我才知道,原来天家气数未尽,仍有雄主。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公子龙游浅水,能否冲破九霄尚不可知,而在下仕途微薄,就如方才所说,就算侥幸过了吏部选试,也不免要外调为官,无法辅佐公子左右。”
杨琰笑:“外调为官,未必不是好事。你初入官场,不免有桀骜之心,留在建安,只怕要折了锋芒。假以时日,不愁回不了都城。”他只说了这一句,又道,“我听说华阳先生先前在岳西一处书院讲书,那书院门前有松柏,庭内有仙鹤,被称作松鹤书院。”
温芷颔首:“那正是在下读书的地方。”
“你的同窗中李玉山,刘适同几人,皆有贤臣之相,听闻他们如今仕途大多不顺,仍在别府中做幕僚。你若熟识,将来有机会,也可为我引见。”
他话中之意,温芷自然明了,他既有心攀附这条巨龙,此刻也不推辞,只一低头:“公子的话,我都记住了。只盼有朝一日,在下能为清风,助公子扶摇直上。”
其后二十年,温芷、李玉山、刘适同等八人被称作“松鹤八学士”,在朝堂中可谓中流砥柱,而其中的温芷更是大昭朝第一位布衣宰相。他初次踏入政局,便是在这一夜,穆王府南院,与当时还是四公子的杨琰这场对谈开始。
第40章 决战
云峡关外厚重的云层被撕开了一道裂口,阳光从裂口中坠下,照在这片满溢着血和火的雄关上。
如今已过了春分,西北的气候渐渐开始回暖,冰原也融化了大半,泥土中有嫩绿开始发芽。这一战或许已拖了太久,两国的补给都有些吃紧,燕虞主将阿史那努尔终于率了手下全部兵马出战,俨然是要领兵决战了。
云峡关城头两名主将并肩而立,遥望城下黑压压的阵型,面色都有些沉重。
“这一战我们赌得是不是太大了?”陈言刻意用轻松的口气道,“让年轻的儿郎们在阵前领兵,我们两个老家伙倒是躲在后方。”
“陈将军是在担心令侄吧,”尉迟贤已察觉到他隐藏的不安,他了然地笑了笑,“我懂你的心情,我儿子十五岁开始上战场,每次看他离开时,我的心就像死了一样,直到他回来,我的心才能重新活过来。”
陈言沉默不语,他望向云峡关以东的方向,过了良久,才问道:“既然不好受,为什么那么早就把他带入战场?”
“因为跟陈将军一样,我们尉迟家也是世代领兵,既然我的儿子生来就要带兵上战场,那不如让他早一些去经历这些残酷的事。”尉迟贤低声道,“我们东胡人是雄鹰的后裔,不能让孩子一辈子躲在羽翼之下,只有把小鹰从悬崖上扔下去,他们才会真正地学会飞翔。”
陈言转过头:“如果他们摔死了呢?”
似乎没料到陈言会这么问,尉迟贤微怔之后便苦笑出来:“那是迟早的事。”他转过身,面对战场,“我的兄弟,陈将军的兄弟,死在沙场上的还少吗?为将者,能够安然老死的又有几人?”
他抬首仰望:“雄鹰的坟冢是天空,而我们的坟冢,”他伸手向前一指,“就是战场。”
城墙的角落里,站着一个身形瘦削的年轻人。现在的云峡关内已无人不知他的大名,孤军深入突袭燕虞大营,烧毁燕虞辎重,射杀敌将贺鲁,卫长轩这一连串的功绩早已在军中传开。一月前燕虞牙帐右将军带大军围攻之时,他甚至在危急关头一箭射入对方中军阵前,大大鼓舞了关内士气。朝中的诏书已在几日前送到,此次禁军中上上下下皆有封赏,卫长轩更是被敕封为昭武校尉。
可此时,这位昭武校尉却没有在城外领兵,而是略显孤独地站在城墙上。他肩膀上缠着厚厚的一圈绷带,连皮甲都是费力套上的。他先前肩上受的伤就没有痊愈,一个多月前从燕虞大军中突围之时又从马上摔下,这番折腾让他的肩骨彻底开裂了,虽然将养了月余,也没见好。所以这次决战,陈言无论如何也不允许他上阵,只勒令他在城上候命。
“将军!”有亲兵快步跑上城楼,俯身道,“燕虞大军动了,他们全军进发,由西面直向云峡关包抄而来。”
尉迟贤微微一怔,西侧正是尉迟锋带领着安阳驻军在那边把守,他苦笑道:“那么就让锋儿先会一会这燕虞的右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