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绍脸上还溅有敌军的鲜血,他举起长刀:“叔叔,你总不能永远关着我,我是陈家的子孙,生来便是要上战场的,”一片雪花悠悠地落在他举起的刀上,被血的热度所融化,水珠直流向刀刃,他压低声音,“我便是战死沙场,也绝不后悔。”
陈言略有失神,他看着侄儿的侧脸,仿佛看见初上战场的自己,他点了点头:“好!”而后策马,率领大军直奔向敌军阵前。
军械笨重,全然比不上骑兵的机动,守卫炮车的步卒和炮手几乎瞬间就死于这万人的摧踏,鲜血和烈火同时燃起。陈言抬起头,只见后路已被燕虞轻骑重重封锁,他高举佩剑,高声喝道:“散开!”
敌军的阵型忽然变了,两侧长展开来,如同双翼,中央的旗手已经高举起了令旗,似乎正要挥下。
“叔叔,”陈绍不知何时靠近了过来,低声道,“他们这是……”
沉重的声音如同雷鸣,隐约从敌后传了过来,那简直不像是马蹄声,而是巨兽出动的声响,震天动地,让人胆寒。
“是燕虞的重骑。”陈言点了点头,他在这种时候,倒显出大将的从容,转头对侄儿道,“盯住后军,退者斩!”
陈绍凝重地点了点头,转身拨马掉头,却听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呼。只见燕虞军中的令旗官正要挥下手中令旗,却身不由己往后一仰,竟是被一箭穿透额前,倒在了地上。
不止是燕虞大军,连这边的禁军士卒们也震动了,那是燕虞中军,距此大约五六百步,任谁也不可能射那么远的箭。况且那箭射来的方向根本不是这里,竟像是从燕虞后军中射来。
“是卫长轩!”陈绍突然大喊,他看见冰原上有一匹青马踏着纷纷扬扬的碎雪奔驰而来,那人身后跟着大批燕虞骑兵。那一人一马如同从天而降,风驰电掣般穿插而出,那手提着弓箭的青年赫然便是卫长轩。
陈言立刻举起重剑,低喝:“一营二营弓箭掩护,陈绍,你率精骑营前去接应。”
“是!”
卫长轩浓黑的长眉上已结了一层冰霜,他死死握着手中的弓箭,在突围的最后关头还向中军方向射了一箭。羽箭带着疾风钉入了燕虞的王旗,在重重围拱下的那个男人揭开纯金的面甲,他看向箭矢飞来的方向,眯起了鹰隼般的眼睛。
燕虞军队展开的两翼不断向前,几乎要把出城的这支大昭军队全然围住,就在这时,云峡关墙头响起沉重的战鼓声响。随着鼓声,云峡关的大门机括响动,缓缓开启,随着鼓声跃出的是一支白甲的骑兵,那是尉迟贤的嫡系军队,他们身后,数万大军高举这火红色的大旗从城门里缓缓涌出。
陈言紧绷的面色终于有所缓和,他低声道:“看来尉迟将军请来的援军还算及时。”
在永安五年到永安六年与燕虞的这场边境战乱中,这是云峡关最为危急的一战,东西两面城墙俱有坍塌,其中以西面城墙最为严重,六丈的城墙几乎只剩三丈有余,墙头尸骨连横,守军死伤万人。
面对大军压境,拓跋信派出了手下五万精锐赶往安阳,稍稍缓解了这次边陲的危机。燕虞牙帐下右将军阿史那努尔率兵暂且退去,却驻扎在云峡关两百里外,虎视眈眈。一时两方势力都不敢轻举妄动,双方竟短暂地对峙了起来。
第39章 闻达
永安帝六年,三月初三。
彼时春闱刚刚揭榜,穆王府外沿街张灯结彩,熙熙攘攘停了数十辆大车,穆王杨玦在府中设了豪宴,所宴请的皆是此次及第的新贵们。
王府门前迎客的却不是小厮,竟是美貌的侍女,这位穆王贪色的名声是整个都城内都有名的,府中的侍女们妍态各异,或妖娆或清甜,仪态万方地扶着贵客们走入王府内的暖阁中。
此时春寒料峭,暖阁中却暖意扑人,杨玦在主座上举起酒杯,看着这满堂的新贵,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
酒过三巡,一名青年从座上起身,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衣着华贵,十分熟稔地向杨玦招呼道:“听说今年祭天大典,雍王殿下可是力荐您代他主持,我父亲都说,看来皇室宗族族长之位将来非穆王担当不可了,我在此提前恭贺王爷了。”
杨玦认得这名青年,那是高太后的侄孙,门下侍中高禄的儿子高琢,是都城内有名的世家子弟。他大笑了两声:“大伯父年事已高,我们这些做后辈的不过是替他老人家分忧而已,皇室宗族之事事关重大,岂可随意玩笑。说起来,高公子春闱高中,才真是可喜可贺。来人,给高公子倒酒。”
高琢讪笑着道:“不过是倚仗家族的荫庇,得了个名次罢了。”他似乎不愿多谈,只喝了两杯,便去跟一旁的人说笑。
席间却有几个知根知底的,早已趁着酒劲谈笑起来:“那高琢原本立志要取一甲,谁知其中两名都被宗室子弟定下了,他是生生被挤到二甲去的。”
另一人又道:“也合该他不走运,这些年进士及第的哪个不是世家大族的出身,他高家在四大世族中排居首位,想取一甲原也不难,谁知今年偏偏冒出了个姓温的。”
“说起这姓温的,也不知是什么来头,既无恩荫,也无特赐,实实是个微末寒门,怎么竟让他拿了个状元。”
“可不是么,听说他的卷子是被两省的大人钦定的,也不知里头有什么文章。”
在座一人冷笑道:“这种微末之辈恐怕也是过不了吏部选试,多半还要没头苍蝇一般四处钻营。”
“就算过了选试又如何,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官,若是被调去京兆府当监录事,也只是去做我堂兄手下的狗而已。”说话那人是李太师的孙儿,他堂兄便是如今的京兆府尹。
这几名世家公子高声大笑,笑声从虚掩的窗户传到外面的庭院里,院子里又冷又静,呆呆地立着一个人影。
那是个刚及弱冠的文士,穿着一件绸袍,衣袖极为工整,却仍能看出是件半旧的袍子,因为没有坐车,一路走来,他浑身都冷得直哆嗦。听到方才窗户里泻出的那几声谈笑,冷意更是钻到他的心窝里去了。他已没有勇气推开那扇堂皇的门,只瑟缩地后退了两步,想要从原路退回,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了:“院子里的可是兰郁么?”
文士微微一惊,他便是方才那些人口中寒门出身的状元郎,姓温名芷,字兰郁。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人正笑吟吟地从庭院的树影中走出。
温芷识得这人,慌忙行礼道:“韩大人。”
韩平笑着摆了摆手,他偏过脸,看向暖阁的方向:“既然来赴宴,为何不进去?”
温芷低了头:“这宴席中怕是没有学生的容身之处,学生正准备告辞了。”
此刻,暖阁中酒宴正酣,调笑之语接连传来,也落到了韩平的耳朵里,他微微有些苦笑的模样:“兰郁莫非不擅饮酒,我倒知道一个品茗的去处。”他转过身,“跟我来吧。”
温芷跟着他走出了王府,心中很有些疑惑,毕竟谁都知道这位兰台令韩大人是穆王杨玦的授业恩师,也是无涯宰相的学生。不知为何,竟会丢下王府的盛宴,带着自己这一文不名的晚辈出来。
“今年的试题出自《资政正录》,你的策问见识独到,着实让我眼前一亮,所以特意抽了出来,与其他几位的卷子一起递给了皇上。”他转头笑了笑,“皇上也很赏识你的文采,所以破格钦点,你往后可不要辜负皇恩。”
温芷愣了愣,这才明白眼前这位兰台令便是今年的阅卷官,他自然知道皇上钦点云云皆是套话。这些年春试的名次皆是由两省的官员拟定,而毫无疑问,促使自己被点为状元的正是这位韩大人。
正说话间,韩平已停下了脚步,他推开一扇门,向温芷笑了笑:“到了。”
温芷心存疑惑地踏入了这间院落,这里紧邻着穆王府,似乎是王府南面的别院,其构造远远比不上王府内的奢华别致。
“这里是?”
韩平笑了笑:“这是穆王殿下的四弟,琰公子所居住的别院,”他伸手指向屋内,“请进吧。”
这位穆王府的四公子,温芷也略有耳闻,只听说他天生目盲,素来很少外出走动,却不知韩平为何会把自己带到了这里。他犹豫着走到屋门外,里面已有一个青年管事拉开了门,仿佛早料到他会来似的,温和一笑:“温大人么,公子恭候多时了。”
温芷连忙道:“在下并无官职,不是什么大人。”
那管事依旧微笑:“温大人是金科状元,将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往后自然有许多人会称您为大人。”
温芷方才刚听了许多冷言冷语,此刻却被奉承了一番,不由耳根发热,略有些拘谨地走进了屋内。
屋内萦绕着极淡的水沉香气,温芷被恭请着落了座,又看了茶,而后里屋的帘幕慢慢掀起,一位公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温芷立刻站了起来,纵使他在前几日的探花宴上见了整个都城的贵胄子弟,也不曾见过这样气度高贵的少年公子,他衣着淡雅,相貌清秀,眉宇间却自有一股皇家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