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时涯愣了一下,似乎不大相信:“他可从未在我们面前背过什么诗,平日教他,他也都是贪玩不肯学的。——哪首?”
“倒不是多么有名的一首诗,兴许是那个学子的兴起之作,写这杏花的。对了,京城里倒是流传,说是明见在客栈住宿时留下的墨宝。说不定还真是明见做的诗,因为诗中嵌合了你们俩名字。”陆元秦笑着念出了那首诗,“还尽恩情泪纷纷,梦里不见杏花林。安得明月长相照,天涯无处闻潮音。”
陆元秦还要问问他究竟是不是林长照的大作,却见孟时涯执酒杯的手发抖,他整个人失魂落魄,半晌后将酒杯放下,猛然起身后一个踉跄,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疾步向林长照走去。
贺之照仿佛察觉到什么,立刻起身追过去,一把抓住孟时涯的胳膊,拦住了他的脚步。
陆元秦吓了一跳,跟其他几人先后站起身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孟时涯跟贺之照纠缠挣扎,一个要去找林长照,一个拖着他不许他往前走。
孟时涯脸色惨白,伸着手,嘴里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来。陆元秦走近两步,却见孟时涯蓦然落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捂脸失声痛哭。
“啊——”
孟时涯长吼一声,吓得周遭顿时都没了动静,纷纷看过来。
林长照发觉了孟时涯的异常,呆了呆,将孟知意从怀里松开,缓缓起身,却只站在原处静静地望着这边,没多时,也是泪流满面。
四目相对,落泪纷纷。
贺之照叹了口气,抓着孟时涯的肩膀,低声劝道:“回去吧……有什么事,回去再说。此处人多口杂……你若还想安生,就冷静下来,带长照回家去。”
三个孩子被吓到,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
李千承看了看落泪不止的林长照,不由得跟着掉泪。他怯怯伸手抓着林长照的胳膊轻轻摇晃,小声问道:“林叔叔,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林长照看向他,哽咽一声,终于难以遏制心中激动的情绪,跌跌撞撞退到一旁,抓着杏花花枝才不至于跌倒。杏花扑簌飘落,撒了他一身。他一双眼却只望着孟时涯的双目。
孟时涯渐渐止住哭泣,笑了两下,又哭了两声,起身大步走向林长照,将他从杏花树下抓过来,用力搂在怀中。少时,揽着他疾步往杏花林外走去。
三个孩子喊爹爹喊叔叔,孟时涯脚步顿了顿,拖着林长照回头,将孟知意抱起塞进林长照怀里,自己一手牵着李千鸿,让李千承握住李千鸿另一只手,沉声说道:“爹爹有要紧事要回家。今天咱们早些回去。”说完看了看贺之照,向他点了点头,噙着泪回头继续前行。
他一路上没有看孩子,也不曾看林长照一眼。林长照也是如此。
孟府的马车载着一家子回到家,孟时涯让丫鬟带着三个孩子去找赵嬷嬷,自己则牵着发怔的林长照的手,一路回了卧房,还随手挂上了门栓。
新房里有些布置还未撤掉,午后光景,屋子里红通通的,不甚明亮,只透着幽晕的红光。
林长照一步步往后退,孟时涯一步步紧逼。两双眼睛从未从对方面孔上错开过,却是一个带着惊喜,一个带着痛楚。林长照退无可退,被压在书架上,孟时涯的脸几乎贴在他的脸上。
尺寸距离,呼吸交融。
这情形,与前世的藏书阁何其相似。
林长照哽咽一声,移开了视线,却被孟时涯捉住手腕,迫使他看向自己。
“是你吗?明见?……是你对不对?我知道是你……你是明见……”
孟时涯眼角的一滴泪滚下了脸颊。他笑着,又觉得委屈而露出了难过的表情:“为什么要瞒着我?——你竟一直都瞒着我!明见,你是不是……是不是还恨我?可你说过的,你说你心里有我啊!‘唯愿来世,素不相识’……老天爷偏偏要叫我们重逢,要叫我们相识……明见,你当初,并不是那般想的,对不对?”
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林长照,泣不成声,只是拼命摇头。
他浑身发抖,双手冰凉,仿佛没有了体温。孟时涯吓了一跳,立刻退开少许,却没有放手。孟时涯抬手抹掉林长照一脸的泪痕,抬臂将他抱起来,送到了床上,自己跟着翻身躺上去,从背后搂着他,再用棉被将他包住。
林长照无声地哭着,孟时涯不时拿手蒙在他的眼睛上,低声劝慰叫他不要再哭了。
“前世我叫你流尽了眼泪,今生若还是惹你哭坏了眼睛,我的罪过,恐怕就难以被宽恕了……明见,你若哭个不停,不如拿刀扎在我心口,也叫我好受些!”
说着,孟时涯翻身就要下去,被林长照慌里慌张一把拽住,整个人压在他的胸口,不让他离开。
孟时涯凄然一笑,渐渐平息了情绪,轻叹道:“都是我不好……你必有你的苦衷,我何苦这般逼你?”
“我本来想告诉你的……”林长照趴在他胸膛上,低声喃喃,“我试过开口告诉你……可是我害怕了。”
前世今生
宏泰二十三年上元节,通州才子林长照拿着通州前镇军大将军梁大人的手书,来到京城邺安,准备拜访其故交,也好踏进国子监的大门读书。
他辛苦赶路,途中风雪交加连连跌跤,钱财失散。仅剩下几个铜板买了烧饼,却被缩在城墙下的乞儿打动心神,两个烧饼悉数给了小乞儿,空着肚子寻找他义父梁大人的故交。邺安城繁华无比,适逢佳节大街上人来人往,他一时忘记了寻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国子监的大门口。
林长照激动无比,忍着肚饿在大门口看了又看,满眼的羡慕。
正当他准备离去时,听闻有人喊“祭酒大人回来了”,林长照好奇地躲到一旁,看着那位祭酒大人掀开马车车帘跳下来,却突然脑中刺痛,痛呼一声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正躺在国子监祭酒大人贺之照的床上。
林长照诧异地喊了一声“贺大哥”,察觉到贺之照脸上更加诧异的神色,顿时明白眼前人是口中人,却也不是口中人。
他早已死去,却在自己的身体里活过来。
前世之事历历在目,这一生又叫他碰到了故人。
林长照惊惶不安,却不得不强作镇定。他有几百几千个问题想要问,但死而复生,还错乱了时间,实在匪夷所思,他不得不把所有的疑问都憋在肚子里,只装作是因为饥饿过度而晕倒。
他甚至不敢问前世在乎的那些人如今都在何处。
他甚至,并不想知道,孟时涯究竟是什么情形。
“我那时猜想,或许你正跟李恒他们厮混,花天酒地,荒废学业,不思进取……你肯定跟前世一样,不会把我这个穷小子放在眼里。”
床榻上,林长照轻声笑了一下,眼眸里却噙着泪,悲伤无比。
林长照感觉到背后的孟时涯轻微抖了抖,似乎把肩膀埋在他后背哭泣。他眨了眨眼,忍下眼泪,叹道:“谁能料到第二日就见到了你……你背对着我,坐在地上,我以为是哪个学子跌倒了想要扶一把,却不曾想见到了你的脸……我想,为什么上天要这般捉弄我,叫我一世一世地遇着你?我又困惑,又愤恨,却不想被你看出来,装作不曾见过你的样子。”
他背后,孟时涯伸出一只胳膊,连他带被子一同搂在怀里,只是脸庞依然埋在他颈后,说话于是也闷声闷气的。
孟时涯颇带几分委屈地说道:“……你说我喝醉了,还向贺之照求助,躲在他身后。我当时心都凉透了 。”
“……我那会儿心思烦乱,只猜到你跟我一样,死而复生,却不愿与你相认,所以不得不借由贺大哥的身份来摆脱你。贺大哥他……真的太聪明了。我神思恍惚被地上的石头绊倒,他便能以此推测我们二人定有什么渊源。我那会儿,实在忍不住找人说出心里的话,就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林长照扭转身来,抬手捧着孟时涯的脸,让他看着自己。林长照察觉到孟时涯手腕冰凉,眼眸里顿时浮起痛楚,抓过他胳膊塞到被子底下,自己则动了动身子,往上些许,依旧趴在他胸口,一手提着被子将两人拢在下面。
林长照苦笑,又轻声道:“宏泰帝什么时候会死,谁会继承皇位,几位皇子结局如何,他又说怎样从礼部侍郎、礼部尚书变成吏部尚书的,我与你的纠葛……还有我与他曾经结为夫夫……他信了,只是听过之后许久没说话,只问我宣文帝在那一世的情形……”
孟时涯沉默少时,道:“难怪他曾说,他无论如何都会帮着你,哪怕娶了你……他当时只怕是觉得,前世与陛下无缘,今生恐也不能得偿所愿,所以他宁可跟前世一样,辅佐陛下,也护着你。”
林长照轻轻点头:“我求他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不要告诉你……他那时还劝我,既然做不到绝情绝义,那不妨与你做至交好友,也省得,省得……呵,他早就把我看穿了……那天我心事重重,就跑出去散心,也就是那一日遇到了高易寒高大哥,跟前世一样。他被仇家追杀,我救了他一命。回到国子监的时候,荻秋和嬷嬷在门外等你。后来……我见着你,劝你回家,你那时的模样叫我心慌意乱。你把长袍脱下来披在我身上,冒着寒风走远……我心里莫名难过,喊着你的名字,可你没有回头……我便想,这辈子,就这般相识又不相认,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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