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今上有恙,太子监国,特意钧旨此番春闱,天下举子当多言时弊,尽效范公,先天下之忧而忧。这门内之人,正为‘千夫所指,无病而死’!”
这原是汉时骂董贤的话,咒其媚上,理应横死。
“呸!”刘阔听了这句,眼前晃过那苍白丽容,这真是提刀来戳他的心窝子,哪里还能忍得,抡圆了膀子照人脸上就是一拳。
这下再收不了手,两边彻底闹开了锅,各个动起手来。
早围在外头的百姓里还有嫌不够热闹的,对着自家小子道:“快,去喊你三叔来,这会儿子都打起来了,再迟就没得看喽。”
大启民风彪悍,不说武将死战边疆,就是文臣,翰林院里争点口舌,也能上演全武行,笔墨砚台乱飞,更是家常便饭。
岂知这帮子举人监生,不是在为日后操练?
混战中,刘阔最是凶悍,已接连撂倒两人,人群中竟有不少人喝起彩来。然,场中着青衣者,抬眼望去占了乌压压一大片,着黑袍的不过仗着个个身手矫捷,争斗的经验丰富,尚能周旋。
到底是架不住举子们人多势众,瞥见几个同袍倒下,刘阔亦当胸中了一拳,弯下身去。这群架之中,一旦被人揪准时机,钻了空子,就只有挨揍趴下的份。
刘阔中拳,顿时惹得几人围将上来,渐渐落了下风。他也是个倔的,偏不肯自报家门讨饶,被人圈实在里头,眼看十几只拳脚就要轮番加身,为保性命,刘阔只得抱紧了头。
忽然间,早已成了戏台背景的顾府大门,吱吱呀呀,开启。
门中仅一人长身立在当地,朱红绣服,秋日晃照,仿佛夕阳落了深潭,绯色上浮起层层金。
那人行出门来,乌纱衬着明玉容光,步履间,涉过春水迢迢,翻过万山重叠,于天地中孑然傲立。
胸前的锦纹獬豸恍然跃出,似要伴其主跳落凡尘。
人群中早已鸦雀无声,狼狈撕扯的文士们也都住手呆看,他们中的绝大数,从未见过那被恶语再三辱咒之人。
穷极毕生美言,亦难绘入目天姿。
有人张口结舌,有人形愧退避,更多的,是整肃仪容,向高居庙堂的君子施礼。
静谧中,马蹄刀兵震地,激鸣之声猛然传来,不少人慌张四望,就见一整队兵马从东边奔来,正是五城兵马司。
顾青已行至刘阔跟前,才伸出手,那人龇着牙猛使力自个儿立了起来,顾青心下了然,“拓之,别撑了。”
刘阔这才不好意思地望着他,“长卿,你怎得出来了?让你瞧着了……是我昨儿夜里喝多了酒,今儿手上发软,不然早打散了那帮猢狲子。”
顾青也不戳穿他,只暗暗好笑,戏谑道:“不能叫你一个撑门面。”又见刘阔伤得不轻,心里感念他前来相助,眉眼间便带出温和怜意。
刘阔被那目光一望,浑身都似落了春水的树苗,舒坦到了根子,肿着脸朝顾青靠去。
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正要倚近了好说几句体己话,忽有兵丁闯了进来,来人一身百户盔甲,凑到跟前,先时只以三人能闻的声音道:“刘公子,得丞相吩咐,得罪了。”
待刘阔还没明白过来,那百户已经架起他,大声喝令:“将这些闹事的监生带走!”
眨眼间,十多个监生便被拖得拖,拽得拽,硬拉离了顾府门前。刘阔气怒攻心,涨红了脸大叫:“吃了熊心豹子胆来扯小爷?!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爷要你管!”
后头一众跟着吼的,“你知道小爷是谁?怎得不扯那些穷酸?”
“可是他们先当街辱骂朝廷命官,咱们这是为民除害!”
“这可是京城,你们不帮自个儿人,竟护着外头的?什么道理!”
又是一通鬼哭狼嚎地撕扯,其中尤以刘阔使了吃奶的力气在挣扎,那百户带头,无人敢硬来伤他,便拖僵着,准备耗尽刘阔的力气再说。
场面辛酸荒谬,着实难看得紧。
顾青不是没见过这等阵仗,相反是于前世见了太多,因此人虽在其中,冷眼之下,心已沉到了底。
被人寻衅上门,去请去使银子找五城兵马司,就是不来。如今刘阔这等身份的人来搅局,对方却能出动兵马司,只将搅局的拉走,却仍是动也不动闹事之人,大有盼着看热闹的越多越好的意思。
这是明火执仗,要置他顾青于死地!
想他一介官身尚无可依仗,处处受制于皇权走狗,何况他人。
言官重名,幕后人偏要旧事重提,令他几月来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付之东流。
一桩桩,一件件,皆是无力,还有什么不明白。
“拓之,”顾青侧首,这声唤悠悠长长,传到刘阔耳里,只觉心神俱碎,他几欲发狂,要将那些蝼蚁甩开,好去护住那人。
未想,顾青接着道:“跟他们去吧。无事。不过是围府不让点卯。再有,便被人说上几句也无关痛痒。你安心回国子监念书,待过几日事情就了了。”
刘阔闻言当即成了蔫黄的树苗,再无力挣扎,他是个聪明人,顾青劝他,何尝不是给他个喘息,只消片刻便可想明白这个局。
那局后通天的手,亦并不难猜,左右不过一个“孤”字。
刘阔多少不舍,回头望了望顾青,但见那袭红衣似血,刺得他目痛。
待到五城兵马司拘了监生们离了当地,余下的举子们挂了彩,反倒激起了凶性,有人朝着顾青逼将上来,“呵呵,御史大人还有多少入幕之宾,一并唤出来?”
说话已是毫无顾忌起来,转眼间,顾青就被几个先头挨揍挨得最狠的围在了当地。
顾青暗道糟糕,刘阔不来,他原可闭门不出,他前来相助,自己绝不会做缩头乌龟,只是万没有料到演变成如今情形。
顾府内,值门的福多举着棍子,大气不敢喘,缓缓挪出门来,为奴小儿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不过哆嗦着往前硬挺。
自家大人从今儿被堵回府到独对众人,这一幕幕,他全看在眼里,能入这样的人府中,今儿就是尽了本份,和这帮吃人的书生拼了,他也无憾。
原本五城兵马司来了,他激动得以为天兵降临,却原是催命的鬼差,将大人丢给了饿狼。
他又壮了壮胆,声带颤音道:“放,放开……我家大人。”
眼见有举子出手捏起棍子,顾青难得疾言厉色,“福多,不可无礼,退下!”
这会儿举子们已被刘阔打出了凶性,他一个四品官都自身难保,福多一个奴籍小厮,妥妥送上门的出气筒子,打死勿论。
福多见那些围上来的举子状如群狼,整个人都傻了。
顾青心中叹气,出手去夺被举子捏牢的那截棍,身子则顺势将福多推到了圈外。这才开口道:“真与本官动了手,你们纵然得逞,也难逃革去功名的下场。”他目光扫过隐隐为首的几人,“说吧,想要本官如何?”
“若青奴才,褫衣罢官!”
“让出御赐府邸!”
“罢官!离府!”
“罢官!”
“离府!”
举子们高声呼喝,片刻便整齐如擂鼓敲在人心,一声紧似一声,再无回转。
第34章 解围
只要顾青一日不肯从朝堂上退下,太子便一日不肯罢休,可他又能往哪里退?除却襄平的辽王府邸,天下之大,竟再无可容身之处。
而他顾青,从不是苟且偷生之人。
原主那般经历人生,都敢拉皇帝下马,有这股子赌性血性,顾青是什么人,要他自行罢官离府,认栽弃命,除非踏着他尸身过去。
秋风猎猎,顾青松了争棍的手,直挺起身形。他原就高挑,困于时下,仍岩岩如孤松独立,鸦羽般的浓密长睫遮起那双潋滟凤目,只余冷冽寒光,俯看周遭草芥。
人群围迫,呐喊如雷中,顾青掷地有声。
“圣令所授,非皇命不可夺!”
“无耻佞幸!今日定要扒了你这身皮!”终于,此前被刘阔当面一拳的举子,早已忍耐至极限,冲上前去要撕拉顾青。
见他带头动了,不少人亦跃跃欲试,这才是假正大光明行龌龊之事,可以放任下流心思的好机会。
顾青双拳紧握,人却是一步也不肯退。
那带头举子的手已然触到了顾青的衣衫,又有数不清的手围拢上来。
突然,最前头的那只手,相连的腕间多了一根极细红线,那红线无声地晕开,又渗出无数鲜红的细丝……
嗒,齐腕断下一只手来!
“啊——!”
那声惨绝人寰的喊叫,断了二十载功名路,亦绝了一家百年之望。
断手举子的目中唯剩惊恐骇然,不过行了两步便踉跄跌倒,又挣扎着爬起,面部狰狞扭曲,喊声断了又续,凄厉非凡。眼见着,人已近疯魔,狂奔消失在街巷深处。
四下里无人去追。
满地鲜血,在跌落的断掌旁,斜插着一把熟悉的匕首,顾青曾用它刻过船身。
人群中有人开始呕吐。
颜铮尚穿着问刑时的皂衣,黑色凝结在他身上,仿佛与他整个人铸在一处,成了座行走的诏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