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字执严,长卿不必见外。我已着人去府上取来云雁服,更衣之后即可面圣。”
顾青自然从善如流,“多谢执严费心。”
“车马已备,按你吩咐传的口谕,只一句‘着你觐见’。”
顾青点了点头,“既然皇上言语艰难,这样便很好。”
左靳随即又递上一枚青白玉螭龙绦环,“这原是下狱那日紧扣在你腕上的……”
绦环原是平常衣饰之物,可若用在别处,譬如系以丝带绑缚,将人的身躯如牵线木偶一般,强行摆换出各种姿势。
青山强忍不适挥去那些涌入的画面,怪不得左靳欲言又止。
“这是皇上的……”话至一半,顾青若有所得,随即道:“这东西可还未来得及上档?”
左靳此时已明白过来,赞许道:“镇抚司这头即便上了档,我也能让它消失。宫里之前那样的情形,人仰马翻定是未能上档。皇上外传口谕需得凭证,不想倒有此物可以一用。”
“魏国公,晋南王两位可能按时进宫?”
“诸事俱已安排妥当,然如今圣上欠安,宫中便是太子为大,长卿只怕要多加小心。”
顾青苦笑了下,不去宫里搏一搏,把他这枚弃子激成活子,太子辽王两方夹击往绝路上逼,他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待到左靳退了出去,让人搬来洗漱用品,顾青凭着双手惯性在头上束发整冠,他边嫌麻烦边不经意地往铜镜里照了照。
这一照足足愣了半晌,待回过神来,顾青又用一只手拉了拉映在镜中的面皮,这才彻底确认了。
今时今日他第一次觉得“自恋”是个绝对中性的词。
美之极致,自惑人心。
等到奉来的云雁服上身,织锦华彩,叫那深红的官服架子压着,顾青想着那张脸顶着这一身行头,竟有些不敢再看一眼铜镜。他确实怕了,怕他一个普通人就此乱了心神,那铜镜中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此刻容不得他多想。
心不能乱,一步差池就是死局。
顾青慢步行出诏狱,雪停后太阳虽亮,却毫无温度。积雪的黑泥地上一个硕大的污水坑,马车就停在一旁。
一位跟车的小内侍将手递给他,顾青借力上车,终是瞥见了自己的倒影,惊鸿照影,飞霞流烟,不过如此。
顾青看了看站在一旁来送他的左靳,忽然对此人昨晚的举止有了了然。
他脚踩着车辕又看了眼水中清晰无比的身影,这一次里头的人神色渐渐只余坚毅,末了清冷的仪容压过了脸上的艳色。
顾青这才转身,马车往禁宫驶去。
一行人赶在辰时抵达宫门,绛衣金甲的仪鸾卫从来认牌不认人,宫门是进去了,可也挡不住宫里的人急报太子。算上东宫折返的距离,接应的公公只能是换了软轿后一路狂行,以赶在太子之前让顾青面圣。
顾青从轿子里下来时,被颠得面色惨白,暗道,幸好饿着肚子。
晋南王直接自殿上迎了出来,晋南王长于当今圣上,为高祖嫡支,领世袭郡王衔,其王妃乃是辽王母妃胞姊。
顾青见礼,晋南王在台阶处避人急问:“可有口谕凭证?”
顾青将绦环置于手中,晋南王又追问:“未曾记档?”
“未曾。”
“这就好,这就好。”晋南王至此整个人缓了下来,边领着顾青上殿,边道:“我连夜得了消息,却总觉不妥。有了此物,今日可不惧太子发难。”
“圣上?”
“时清醒,时糊涂,看你运气吧。”
不过刚入殿中,顾青磕头行礼,还未曾起身,殿外已传——“太子驾到!”
第4章 见驾
太子齐昱一入殿门,便见那人雁服金冠恭谨跪在当地,积聚的怒火就如当头泼了滚油,噌得蹿起。
只见白光闪过,“铛”的剑声回响未去,寒锋已至顾青眼前。
“太子爷息怒!顾大人是奉旨见驾。”魏国公到底年轻见机快,情急之下拿起案几上的白玉如意就是一挡。
齐昱目色带赤,“怎么孤的话竟半点没有用了?!竟还能让这么个腌臜东西入宫?他原不配我的剑,然,为了君父大启,一剑了结了干净!”
这时晋南王也已赶上前拉住齐昱,跺脚道:“太子殿下!皇上还在里间,您怎能亮出兵刃!这这这,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轻则失仪,重则逼宫,当作谋逆论!
幸好皇帝如今神志不清着。
齐昱一时呆住。
晋南王当即大声呵斥左右:“都给我下去,今日之事谁敢透露半个字,杀无赦。”
待众人都退下,齐昱方缓缓收了剑。好歹是皇叔,齐昱听得晋南王一番话,头上到底冷了些。
此时顾青方才开口道:“禀太子,昨夜接圣上口谕,入内见驾。”声音无波无澜,双手则恭恭敬敬递上一只青白玉螭龙绦环。
这样的绦环齐昱也有一对,玉作间统共不过供上过两对,他的还是今岁上巳节父皇御赐。
齐昱咬着牙道:“查档!”
果然没有此前赐下或遗失的记录,只有昨晚作为凭证的报备。按制,领旨后归还再消档。
殿内一时静得窒息,齐昱抬眼四顾,空荡荡的大殿内,角落里皇上的贴身正侍王安正微微朝他摇了摇头,以示不知此事。
是了,刚出事王安这老狐狸就向他示了好,他原以为他会死忠于父皇呢,哪知也是个奸猾怕死的,见老头子大势已去,就开始为自个儿铺路了。
由王安掌着大宸殿,本该蚊子也飞不出去一只才对,怎么会让人传出旨去?这其中必有古怪,可恨拿不住那绦环的尾巴。
“孤日日侍疾,父皇现下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哪里传出的口谕?又如何拿出凭证?”
齐昱越说越觉清明起来,厉声道:“还不将这伪造圣旨,偷窃大内的贼子拿下?!”
魏国公与晋南王闻言不动声色,只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默契地由魏国公先开口:“司礼监向来有听差小太监日夜伺候圣上,若听得一两句太子殿下未曾留意的话,想来也是有的。何况绦环为贴身御用之物,每日无数双眼睛盯着,盗取一途实在艰难。”
晋南王接着道:“殿下息怒,臣刚听闻太医细说,圣上时醒时昏,倒也并非完全糊涂,身子虽还不能动,有半边应是可恢复无碍的。既是陛下召顾大人觐见,不若让他去内室先全了礼节。”
“孤说他矫旨,你们听不懂吗?”
太子这是要来横的了。
魏国公与晋南王心知肚明,也没准备两人一番胡扯就能说动太子。如今天下仍是皇上的,无论宫中还是朝堂,虽然太子与辽王都已暗暗培植势力,但谁也没有能够压倒对方的绝对实力。
今日之事,太子甘心也好,不甘心也罢,有了口谕和凭证,暂且是治不了顾青的死罪的。
两人正准备继续和太子扯皮拉锯,直至最后不了了之时,内室竟传出动静来。
“呃……”
像破锣鼓似的重喘吟呻。
跪在地下的顾青听得里面传出的声音,手指竟有些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这突然而至的生理反应,是原主的身体记忆,不是他的。
因着圣上醒转,几人匆匆往内室见驾,也顾不得口舌之争了。
“父皇!”
“皇上!”
顾青跟着转入内室,离得近了,他能确定刻入这具身体的反常反应是恐惧,想到遍布全身的旧伤痕,顾青心下了然。只是暂时,他需控制自己不去连接记忆,怕一旦翻查细想,这个身躯就要当场失态。
但隐隐中,顾青能感知某种不对劲。
在太子和臣下的嘘寒问暖中,俯身跪在后头的顾青忽然听见皇帝竭力地出声:“长……长……”发音是那样的困难,动静也十分微弱,说话的人却还在费力尝试,口涎沿着金口一路流下,皇帝的眼始终一错不错地盯着顾青。
“皇上?”此前不得已回避,如今赶回来的太医院院使,急忙给皇帝按摩穴位,“皇上切莫心急!”
晋南王试探道:“皇上可是要唤顾大人?”
院使大人接口道:“陛下如想说是,可以眨两下眼睛。如不是,可闭目长歇。”
皇帝闻言明显不再焦躁,稳稳地眨了两下眼睛。
顾青只得膝行至榻前,齐昱恨不得用眼刀剐了他,魏国公和晋南王的神情则复杂得多,既有欣喜又有鄙夷。
“陛下。”
顾青恭恭敬敬唤了一声,非常时期,为了揣摩圣意不得不抬起头来直视圣颜,只这一眼,皇帝那带着死气的专注,瞬间唤醒了顾青苦苦隔绝的回忆。
三日前,龙床,最后的那场,生死搏命。
两具交缠的躯体,跪坐在上的男子乌发散开,原是托向他后颈的大手,无声息地合拢,越箍越紧……
长枕横陈中,帝王忽地由仰变坐,将身前人斜压下去,边收紧手,边还带笑地看着掌中人渐渐窒息。帝王的眼中杀意毕现,却仍不忘例行临别一吻,这一吻便有什么东西被喂入龙口中。
呆愣间,帝王不及深究口中滋味,身下的玉躯忽地挣扎,血污并汗水淋漓而下,竟让他又生起狂欲,压下杀意,猛地肆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