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见说到正事,这才松了神色,道:“方才问他‘甘肃连年报旱灾,怎么今春却如此多雨’,他答甘肃素来干旱,有志可查,此刻天降甘霖实属异数中的异数——甘肃干旱是人所共知,但有没有干旱到如他前些年所奏的那般‘涸地千里,颗粒无收’却值得商榷。王擅望甘肃巡抚任上,虽报了‘旱灾’却没要朝廷一分赈灾银子——大清早有制度,若遇天灾可开捐纳监,秀才们按制交纳谷物粮食可取得监生资格,我思来想去,若王擅望谎报灾情,能从中渔利的只有这一大宗。”
“你的意思是,要查太仓粮库?”永琰弓着手指敲着桌面沉吟道,“王擅望与国泰不同,我们的人一路敲锣大鼓地行来,他怕早就做好完全准备来应对,否则他今日的态度又岂会如此有恃无恐?”
和珅脸色不变,点头称是,心里却道——若粮仓里能发现什么,这王擅望也坐不到如今这个位子,他不过是想看看这位少年阿哥究竟有多少斤两——甘肃之行若查无此事还则罢了,若真有此事,这回的案子只怕是甘肃全省官员都勾结株连在内,立即成为大清开国以来的第一大案!
“致斋。”少年变声期特有的低哑声音惊了和珅一跳,回过神来,才见永琰就着桌上漂移不定的烛火,正靠地极近地歪着头瞬也不瞬看着他。和珅当初生吃鸦片就落下的病根,最吃不起人吓,此刻忙慌地直起身子退开,一口气却又上不去,扶着桌子剧烈地喘咳起来,一面喘吁吁地道:“奴才……不,不敢,咳咳……逾制,十五爷折杀微臣了……”
这么大的反应……永琰心中冷笑一声,却不知道那个在朝上时时与你为敌的男人这般唤你时,你也如此地仓皇失措?面上却依旧挂着副温文的微笑:“和大人有气喘之症?”
“不……不碍事……咳咳……”和珅已经咳地脸红脖子粗了,一抬头鼻间忽然就窜上一股沁人清香,“唔……”
“可好受些?”永琰虽未满弱冠,身量却似足了父亲,这么并肩站着,比和珅还高些。此刻他手上攥着个小香包,送至和珅鼻下,略低了身子,在他耳边低低柔柔地道,“如何不碍事?你也太不经心了——这个香包是我额娘做的,我十四哥在生之时也有先天气促,额娘依着苏杭古方,寻遍百草才配出这味道来,一旦发病闻着就能平复许多……”
和珅陡然攥紧了永琰握着香包的手,微微颤抖地吸了好一大口,才渐渐地舒开眉头,平缓呼吸,一睁眼就见永琰贴地极近,一双如墨黑眸里都是似笑非笑捉摸不透的神色难解,心下猛地一惊,不着声色地退开半步,提袍跪下:“微臣失礼了。”
“这个荷包你收着吧,犯病之时拿出来嗅嗅多少能缓解一番,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和珅却直挺挺地跪着没有起身的意思,反将那明黄色的香包双手奉还:“此乃宫闱御用,外臣如何擅专。”
凭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如今局势未明,你们这阿哥夺嫡的浑水我一时还淌不得。
永琰象早料到了一般,笑笑着收回来就顺手在烛火上炬了,火焰腾地卷起丝制荷包的锻面,和珅一惊直觉地劈手去夺,在地上扑灭了火,那香包却早已烧地残黑不堪了。
“我送出去的礼,岂有收回来的理儿?”永琰蹲下了身子,将那烧了一半的香包重新塞回和珅手里,“如今它也不是什么御用之物了,你还不收?”
和珅闭上眼,伸手接了,恭恭敬敬给永琰磕了个头:“谢十五爷恩赏。”
永琰看着和珅告退后走地飞快的背影,眯着眼缓缓一笑:就看看你我二人,谁能试探出对方心里真正的底线。
为大事计,你定要为我所用——否则,还是消失为好。
次日的太仓查粮,果然不出所料,仓库所纳粮食的成色数量与登记在册的纳捐人数尽皆吻合,没有半分出入,和珅特意下到太仓底层,伸手去翻,那谷子果然没有一丝霉烂,都是今年出的好米,想来应付甘肃一省饥民是绰绰有余了。
“如何,和大人可要好好查仔细了。秀才士人们每一笔按制捐纳的粮食都是登记在册,本督立下了军令状——这是甘肃百姓们旱灾时候的救命粮,谁让它出了一点纰漏,本督就拿他祭旗!”王擅望语带骄横地看着和珅,对一个初出宫廷的阿哥和谄媚邀幸的弄臣更加不放在眼里,甘肃各个官员于是都竞相附和。和珅只是笑笑地,也不与他辩,反倒是永琰出声:“王督不愧为天下第一能吏,这太仓屯粮做的滴水不漏,甘肃全境太平不因旱灾而滋生匪乱,都是王督之功,我与和大人回京后定当在御前为你表白功绩——既无事,阿桂那边的事还等着办,我看我与和大人也不在兰州多做耽搁了。”
王擅望对着永琰自然不能象和珅那般脸色,因着笑道:“微臣为官数十年,不敢博皇上谬赞,只知一心一意报效国家为民请命罢了——”说完就命人择了吉时,大开兰州城门,鸣炮礼送两位钦差出城,一色十一辆青油大车直直排开,辕门上插着的钦差黄龙旗猎猎飞舞,遮天弊日声势雄壮。
永琰和珅二人又与甘肃诸官员话别片刻,便也心急如火地登车而去,喧嚣而过的车队在泥泞的湿地上溅起一片或大或小的水花。
车马如龙直行到邴县境内,距兰州府已有八十余里路程,和珅正坐在车上正兀自闭目养神,忽然只觉得轿子陡停,一阵摇晃后,一个人猛地掀起轿帘一屁股坐在他的身侧。
只见永琰微微一笑,丢给他一个包袱。
“十五爷这是何意。”和珅微颦着眉抬头看他。永琰忽然扯开自己身上的石青绣蟒龙褂,甩在车底上,一面将其中一套粗布衣服三下五除二在身上套好了,一面抬着下巴示意:“你也快些呀。”
“我不懂。”和珅看着包袱里散出来的粗布衣服,摇摇头故作不解。看看和珅的表情,永琰住了手,在他跟前蹲下,含笑道,“和大人,别装傻了。你我都看出王擅望有问题,难道就这么空入宝山而回?他能在官府衙门太仓粮库里坐足了手脚,总不见得民间百姓也都被他收买光了——我们,得微服私访——这钦差大车一路鸣锣开道继续向嘉峪关开进,就没人会知道我们半路上偷偷折回了兰州府。”
和珅微怔一下,他猜到永琰必有所行动,却没想到如此迅速,如此……聪明。
一时二人打扮停当出来,虽是平常路人打扮,但二人都生地俊美,粗服蓬衣也难掩丰姿夺人,穆彰阿苦着张脸还要再劝:“爷,您万金之躯怎能以身犯险?若出点什么事奴才还要命不要?!”
“会出什么事!我和和大人都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永琰轻斥一声,“再说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那您也得带上我啊!”
“你是钦封的御前侍卫,不在钦差座下差遣,谁会相信空轿子里坐着的就是钦差?你且带队前去嘉峪关,距那五十里处扎营侯我——别这个脸儿,我出不了什么事。”永琰一挥手,眼已经转向和珅,“更何况,和大人自会全力护我周全,对吧?”
和珅只得无奈地做了个揖,回道:“是。”
第三十六章:见义勇为皇子蒙尘,突出重围和珅落难
二人扮做兄弟,带着个随扈的侍卫就悄悄地又回到了兰州,这次却尽往世俗热闹之处去走,一意想着体察民情。兰州各个主干道倒都是行人熙熙攘攘,店家鳞秕皆是,没一丝凋敝景象,望路边看那贴地红红白白的官府告示,不外乎安民辑盗,时令宵禁,另有久旱逢雨各农家须得勤谨耕作等语,问了往来商民也都是说甘肃三年大旱,今春豪雨不止是上天有感甘肃全境久旱并王大人为民宵旰昼苦之情云云,听地永琰坐在茶馆里还在咋舌而叹:“这王擅望果真官声民望如此之优,竟是我之前看走了眼?”
和珅一面招呼小二拿清茶细点上来,一面转头小声道:“兰州省府中枢,他要将这上下官民都打点通了来瞒天过海也实非易事——只能说王擅望手眼通天,是个与国泰全然不同的狠角。”抬头与永琰对视一眼,方才微微一笑:“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压根不信这王擅望两袖清风。”
大清到了乾隆一朝,国运之鼎盛仓禀之富足乃前朝前所未见,可也因此腐败滋生,为官敛财肆无忌惮,大清朝的廉吏不是没有,但凡是官居一品,封疆大吏就没有能独善其身的。
永琰回味着这话,一手拿起一只糕点,刚咬了一口,就仿佛被骖了一下,想要一口吐了,又不想让和珅轻视,于是强咽了下去,和珅自己曾千里从军,什么样的食物能下口的就算不错了,可看着永琰的神色便知这位皇阿哥吃不惯这等粗食,于是唤来小二,和颜悦色地请他换上这茶楼里最细致的茶点。那小二将提着的大茶壶放下才擦着汗道:“我的爷,不是我不给您换,这已经是本店最好最贵的了——您有钱也只能吃上这等货色——这年头精米细面可金贵了——足足比去年春天涨了三倍有余,您要不信,去问问米行老板,如今这些米粮市价几何?”
永琰一面伸手拭了唇边饼屑一面扬扬手:“无妨,无妨,你下去吧——这甘肃百姓吃的起这等细点的也是不多了,我平常脍不厌精惯了本就不该,此刻还要吹毛求疵象个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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