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三人摸进了前院,黑暗中卢家大厅晃动不止的火把显得刺眼极了,一排一排的号褂子将院子围地水泼不进,只听为首之人一声暴喝:“卢庆宗!我明明收到了线人举报说你卢家一贯与山匪互有来往,你还不承认?!兰州往来榆中的官道上失了赈银,也是那帮子山匪所为,必是你等通风报信!”
“哈把总,我们一门老小最是本分岂会和什么匪徒有勾连!”一个老者的声音颤巍巍地,引来哭声一片,“高员外,你要什么冲老汉来就是,何必出这个损招!”
“爹!什么赈银都是借口,这起子黑心人是存心要冤枉我们!”那卢公子到底年轻气盛,“冲着是咱家的地契——”随即一声撕心痛呼,老老小小的悲泣声登时涌来,听来竟是被硬生生折去了手臂——“全部给我带走!投入地牢熬个十天半个月地看他们招不招!”
永琰听到此处哪里还忍地下去,率先自暗中走出,提着袍角昂首步入大厅:“朝廷捕人向来都有王法制度,你们来拉卢家父子可有官府的堪合文书?!”
这一声喝问如平地惊雷,屋子里的人都被怔地回头看他,永琰把目光逼向了站在那把总身边抬着张鞋拔子脸的中年男子:“你是高兵?”
“是又怎样?”
“是你告卢老汉一家通匪的,可有什么证据?!”永琰冷冷地道,“没有证据你一个编外员外郎就不怕坐个反诬重罪!”
高兵眨了眨眼,忽然反应过来:“我有证据也轮不到你来看!你是什么人!敢来管我!”
永琰不觉地顿了一下,他虽然是心机深沉之辈,但毕竟初出皇宫,从未遇见这么和他对质的凶神恶煞,和珅在后忙把话插上:“我们也是官府的——偏就有权管这起子冤案错案!”
话没说完,那一直不吭气的哈把总却一声狞笑:“官府的?甘肃大小官员我哪个没见过!王总督就是我干爹!分明就是一帮讹财诈钱招摇撞骗的匪徒——还说没通匪呢!这几个就是山匪!来呀,也给我拿了!押去县衙按人换赏钱!”众官差听得赏银二字,顿时眼也红了气也足了,齐喝一声就要围进来,永琰此时却醒觉过来,踏前一步喝道:“谁敢!我是大清国敕封的钦差——你们什么东西敢来拿我?!”和珅一愣,已是掩口不及,没想到永琰居然这么着就亮明身份,冲动热血地着实不似宫中的他。
“就你们这模样还是北京来的钦差?!我呸!你是钦差爷爷我还是王爷贝勒呢!”高兵胆气顿时足了,自个儿的地面上要还收拾不了这些个外来孤客传出去他也不要混了!
那把总将手一挥,前面几个衙役撸胳膊挽袖子就吆喝地上来,那侍卫顿时急了,拔出一直藏在腰间的短刀大吼道:“你们谁敢上来!”
哈把总与高兵互看一眼,兴奋地大叫道:“还有家伙!不是强人匪徒却是什么!上!这三个贼拿中一个就赏五百两银子!兄弟们想发财的都给我上!”这声疯了似的大跳大叫,将衙役官差心头最后一点顾虑烧没了,几十个人登时乱作一团,嚎叫着如潮水般冲了进来!和珅见事已至此,后悔之余却知道自己须得死命保住身后这位主儿的安全,否则就算他能回到北京,他这身前程也都毁了,于是当机立断操起厅上条凳丢给永琰:“爷,我们得冲出去!”
永琰的骑射工夫在宫中满师傅都是最夸的,初时被这班饿狼似的衙役给唬了一跳,此刻反而定了心,咬牙一点头,却不忘还对身后卢家诸人道:“你们趁乱就走!离了榆中向东去追钦差行辕,自有人为你们主持公道!”
那御前侍卫早跃步迎了上去,他一身怪力无与伦比,吓吓怪叫着拔刀横劈翻刺,顿时砍翻数人,一齐滚倒在地,抽筋似地扭作一团,和珅也伸出左腕,一掌使了巧劲儿斜劈中一个衙役的左肋,撂倒在地,抢上几步护在永琰身前,其他人也都看出三人中那最年少的才是个头,于是一窝蜂似地又朝永琰涌来,拿棒使刀地全往他身上招呼,高兵犹在旁火上浇油,将赏银一提再提,众人都杀红了眼,饶是那三人工夫都不弱,此刻却也挂上了彩,永琰只听耳边一声闷哼,撞飞一个从侧偷袭的衙役,才知侍卫替自己挨了一刀,鲜血从大腿处喷涌而出。
“和大人您保护爷先走!这我来顶住!”那侍卫一刀砍飞又一个衙役,带出数道血沫,反手将刀锋插进另一人的肩窝,一脚踹飞了才回头喘着气道。
永琰自己肋骨处也重挨了数记,此刻已是脸色发白,冷汗直流,却兀自不肯先撤——又是一刀深深扎进了挡在永琰身前的侍卫手臂——“和大人!!”——和珅惊醒过来,情急之下也顾不了许多,张腋夹挟住永琰的胳膊就硬往后扯,一片叫骂响动中追地最急的一个提刀就砍,和珅见势危急,将永琰望身后一搡,徒手就去格斗,永琰在后只见人影幢动,再听得刀锋没入皮肉之声并一记惨叫,那人已经四仰八叉地向后摔去,那厢和珅转过头来,已然满脸溅血,哪还复当日朝堂之上的翩翩君子模样?永琰呼吸一窒,和珅已一把拉住永琰的手,吼道:“走!”
就这样一路兵荒马乱且战且退,尤听身后哈高二人丧心病狂似地直叫:“不要叫强人跑了!给我追!生见人死见尸!”接着是一声又一声地惨叫声倒地声绵延不绝——
永琰只觉得抱着自己的那只手越握越紧,越握越热,似乎须臾不肯稍离,待稍稍回过神来,自己已被和珅护着带到了荒郊野外一处草坳下,那人嘶马鸣刀光剑影的惊魂一刻仿佛还未过去,耳边依然是未及淹没的惨叫——他惊疑不定地喘了口气,抹去额上的冷汗溅血,这才看向紧依身后的和珅——还未及说话,和珅已经松开他,甩袖跪下:“奴才让十五爷受惊了!”
这时候还没忘了礼数!永琰搭起他的胳膊:“你的功夫胆略都实在不象个文臣——”
“奴才以前从军打过金川的——”那里的杀戮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和珅垂下眼,不欲再说。永琰却微一皱眉,既然打过金川有过军功,为什么他的履历上从不提起——当年福康安也有份打过金川,杀死贼酋索若木的也正是他,靠着这个天大的战功,他绘像紫光阁受封三等公——和珅却一无所获?
心如乱麻之时,恰巧抬眼眺见卢家庄燃起了熊熊大火,浓荫遮天盖地而起,四周星星点点的火把扩散窜舞,顿时又惊又怒又诧异莫名:“官兵抓我们就是了,为什么还要烧人屋子?!”
和珅望了这个深居宫禁的阿哥一眼,苦笑道:“他们本就是要以‘通匪’罪名霸占卢家地产家财——烧了他们的屋子就是要把案子栽赃成盗案——这可是博政绩捞银子的妙招儿,还能把他们自个儿的罪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叫卢家纵使有人活着也有苦说不出有家归不得,这地,他们就拿下了平分——下面这班子胥吏什么无法无天的事儿做不出!”
“可我们是钦差——”
“钦差已去了嘉峪关,爷忘了?”和珅摇了摇头,“就算他们心里真相信我们是钦差,他们也做得出这事!到时候在牢狱里悄没声息地弄死我们或是杀人灭口一把火把尸体烧地干净,谁会查到他们头上?”
和珅森冷的语气说地永琰额上又沁出了冷汗,半晌才道:“是我之前把事情想地太简单……白白搭进了别人的性命——如今只盼卢家人能走脱几个是几个……”他第一次面带戚容,第一次心有不甘,转身道,“此地不宜久留——”
话没说完,就见身前站着的人,忽然无声无息地倒头栽了下去!
第三十七章:十五爷情肠始别具,和致斋苦心终无意
清晨的榆中县并没有因着昨晚的一场变故而有任何异动,卢家庄遮天弊日的浓烟散去,依旧是晨蔼袅袅乾坤朗朗一派清宁平和,仿佛那场血光之灾只是夜归人偶遇的幻象。苏卿怜绾好了发,汲着只绣花鞋开了柴房的门,依稀天光刚刚射进昏暗的房中她就惊地喘叫一声,踉跄着向后退去——一只手忙伸过来牢牢地封住了她嘴,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不许声张,否则我也顾不上怜香惜玉了!”
苏卿怜忙不迭地慌张点头,一对黑白分明的双眼望向几乎紧紧簇拥着她的少年,不觉心中一动——好一个龙章凤彩的昂藏男子!虽尘土扑面一身狼狈却难掩天人之姿。她在这县城开了四年的秦楼楚馆,凭他什么商贾大宦她也见地多了,从没见过这般迫人的容色。
永琰暗舒了口气,他自小深受教化,又是个律己极严的主儿,在宫中从没亲近过哪个女子,方才拥着这脂粉娇娃,闻着是她身上极意熏染的层层暖香,脑子里也是一片混沌,忙忙地松了手,复又正色低声道:“我一个朋友受了极重的刀伤,不得已擅闯此地,姑娘可有金疮伤药一用?”
苏卿怜就着天光一刚,才发现铺地厚厚的茅草堆上还躺着一人,身下的枯草已被鲜血层层浸染透了,此刻惨白着张脸,闭目无息,竟不知是生是死——“我这‘红袖招’哪来的什么金疮药!这位……江湖朋友看来受伤很重,还是找个郎中来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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