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朱离跳下马车去牵马了,乌桑揭开车帘看着朱离的背影蹙了蹙眉,他还要跑么?不跑是送死,跑,也可能是送死!
而况朱离……乌桑还没想清楚,朱离已牵着两匹马从月光下走了过来,这人即便是葛布粗衣,牵着两匹瘦马,也温润而从容!
乌桑放下了车帘。
天亮时他们到了近处的镇子上,天色还早,店铺都没开门,路边只有几家卖早茶早饭的摊点,朱离为防着府里有人等在街上堵他,换了乌桑去驾车,乌桑勒住马儿,买了几个热包子来,不经意似的问:“这里离下个镇子多远?”
“两个时辰左右。”
乌桑顿了一下:“我困了,我们找个地方歇脚,下午再走吧。”
朱离揭开车帘往四周看了一圈,未见着可疑的人,“你累了睡吧,我来赶……”他看了一眼乌桑的脸色,咽下了最后的话:“也好。”
乌桑没再说话,赶车在街上寻了间僻静处的小店,停了马车,两人要了房间,乌桑先要了一桶热水,小二一边嘀咕着大清早要热水洗澡,真是怪人,一边看乌桑脸色冷峻,不敢再抱怨,一溜烟去准备了。
朱离等了一阵,见街上店铺开了门,又去给两人添置了两身夹衣,现在白日是热,但晚上难免有错过宿头的时候,露宿荒野会冷。时间还早,他又顺道去添置了些常用的药物以备不时之需。
朱离抱着两身衣衫敲响了乌桑房间的门,这里离逞州不远了,乌桑很快就不用装成庄稼汉了,他这次没买粗布蓝衣。
半天不见应门,朱离叫了声乌桑,又敲了几下,正准备踹门,门哐地一声开了,乌桑湿发披散,裹着蓝布外袍站在门口,一身的水汽,那蓝布粗劣,沾着水有些掉色,在乌桑露出的前胸印出一小块蓝色的印渍。
朱离往后退了一步:“我以为,我……”他以为乌桑又不死心逃跑了。
乌桑堵在门口不让开,只看了他一眼:“有事?”
朱离点了点头:“我买了新衣裳。”他将衣衫递过去。
乌桑伸手接了:“多谢。”并没有再让朱离进屋的意思。
朱离咬了咬唇内细肉:“我还有事同你说!”他怕乌桑只答一个“说”字,先笑着抢了话头:“要进去说。”
乌桑略一迟疑,让开了门口。
屋里窗子开着,朱离过去看了一眼,窗户下面是小店的内院,停着马车手推车和一辆镖车,不远处就是马厩,几匹马撅着蹄子排挤同槽而食的驽马。
“你是不是想跑?”从这里跳下去,抢一匹快马!
乌桑跪坐在案几边,提着茶壶斟了碗茶:“想,但窗户太高了。”
这么诚实,朱离倒滞了一下,他不算反应迟钝之人,怎么和乌桑说话总要被噎地愣一阵!朱离过去跪坐在乌桑对面:“为何你不肯回逞州?”
乌桑看着他:“送死?”
朱离不顾乌桑眼眸里的嘲讽,依旧神色认真:“杨家,仰止书,胡人……还有罗家!”他看见乌桑的眼睑轻跳了一下:“你就不想真相大白于天下,只想着一路逃回苍霞山么?”
乌桑握着茶杯的手指有些用力,轻轻哼笑了一声:“真相?”
朱离看着他点了点头:“对,真相!杨家的《仰止书》说是家传剑谱,却另辟密室,遍试法子去解其中奥秘,甚至为此刻意结识柳家侯家和齐家这等精擅算数解密之家!若是家传,他岂能不知书中深浅,在此中耗费半生?”
“你下苍霞山不止一两日,并未听闻与胡人有甚瓜葛,我为杨家的事还特意问过,那段日子逞州城内也没有胡人出入,可你会‘仰止剑法’的消息一径传出,胡人便立刻追了过来,目标明确地围攻你,你与他们有过交流,难道他们不是追问你《仰止书》的下落?”
乌桑垂着眼睑,只在余光里看着朱离侃侃而谈的模样,朱离即使说着这些话时也神色平静沉稳,语速和缓。
乌桑手指在茶杯上摩挲着,朱离那局外人的冷静和沉着,是他在这件事上永远不可能有的风度。
他手心里已涌出了细汗。
朱离的手这时却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他惊愕地抬头,朱离眸如点漆,又黑又亮,纯净而深远:“乌桑,我曾做过一个梦,现在想来那可能就是事实。”
乌桑像是预知到朱离要说的话,心跳顿了一下,冷汗从背上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十年过去了,回想旧事他还是会紧张,会害怕,会像掉进了一个只有呼喊和厮杀的暗洞一般难受,他握紧茶碗,闭上了眼睛。
“乌桑,你是罗家后人,十年前罗家惨遭灭门,你逃了出来,是不是?”乌桑条件反射地一阵颤抖,过了一阵才察觉朱离不知何时坐到了他身边,两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臂,看着他。
他挣了一下,没挣脱,想推开朱离,也没推动,朱离握着他手臂的手放到了他肩上,还是看着他:“罗家阖家被杀,与《仰止书》脱不了干系,更和杨家脱不了干系!十年后你学成下山,去了结手里的买卖之前先去屠杀杨家,一是为了报仇,二是为了夺回旧物!”
好一阵儿,那些厮杀声哭喊声刀剑入肉的声音和混着血迹的雨水淹没脚踝时又冷又逼仄的感觉才从乌桑脑海里慢慢散去,他这时才发现朱离不知何时已紧紧搂着他的肩膀,一只手在他手臂上抚着,像是安慰小孩子。
乌桑心里一软,浑身剩下的力气都散尽了,压抑紧张过后声音又低又哑:“十年前带人杀进罗家的,就是杨行天!”
自那晚从那场厮杀中逃出来后,他从未提过这件事!即使收他养他的苍霞山领主问他,他都缄口不言。
他自己也未料到他会告诉朱离。
这不是秘密,这是真相,只是再也无人相信,而且太恨了,说出来时从喉头到眼眶都是灼热的疼。
朱离没说话,只是搂着他的手臂分外用力,碰到他肩上的伤口,疼痛炸开来,但乌桑却没动。
朱离过了一阵才醒悟过来,猛地松开了搂着乌桑肩头的手:“哎呀,你的伤口……”说着手往他衣领上探过去:“我瞧瞧!”
乌桑吸了口气,他看着朱离伸过来要扯他衣领的手,忍住了没动,放任朱离扯开他的衣领查看伤口。
朱离处理伤口时神色柔和又专注,这柔和与他平时见人时带着的那几分笑意不同,比那笑意真些,这时看他也全想象不出朱离生气时能有怎样的疏离和淡漠……还有,朱离会在上药时对着伤口轻轻吹气!
乌桑错开了眼。
“好了!”朱离乌桑扯好衣领,看着乌桑:“我会替你讨回公道!”
乌桑微微摇了摇头:“这件事没有公道可讨……”他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叹息,没再说下去,顿了一下,点了点头:“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 有天做了个梦,梦见不小心溅了满嘴的洗衣粉水,然后笑的时候会迎风吹出一串七彩的泡泡,炫技笑醒了都!嘿嘿,这章算不算有糖?接下来就回逞州了~努力码文中~
☆、正道沧桑
从这个小镇往逞州城有两日的路程,这一路上朱离和乌桑的人并未遇到西湖三怪的亲友,想来那些人都追过了头,倒是胡人有几波,都被朱离混了过去。
两人一路顺遂,这一日到逞州城外时已过午时,天色阴沉,让人有几分压抑。这个时间早过了饭点,两人只在路边要了点小吃裹腹,朱离咬了两口油炸的糍粑,抬头看时,对面的人正埋头吃着东西,神色平静如磐石。
“乌桑。”朱离看了一眼逞州城门:“我们到逞州了。”他声音轻软。
乌桑咬着东西顿了一下,吃完了才开口:“我看到了。”平静如常。
朱离看着远方,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你虽说这件事没有公道可讨,可还是跟我回来了!”他这时看住乌桑:“你肯信我,我就一定会不会让你失望。”他拍了拍乌桑手背:“你不要担心。”
乌桑心里落下一声极轻的叹息,他不是信得过朱离才来的,若是没有被朱离喂这劳什子的毒|药,他早都到苍霞山了。
大概。
朱离话语里的安慰他自然听得出来,只是后来的十年从未有人安慰过他,他仓促之间不知该怎么应对,只看了朱离一眼便错开了目光:“朱少侠,你不懂江湖。”
朱离闻言扬起嘴角笑了:“不错,我确实不懂江湖,我只要明辨是非,懂得善恶就够了!”他说这话时神色自信坚定,还伸手握住了乌桑手腕:“乌桑,你不是坏人!”
乌桑愣怔了一下,过了许久才扯了下嘴角,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朱少侠糍粑吃进了这里?”
朱离看着乌桑这个有些说不明滋味的笑,摇了摇头,“并不是。”
朱离心里有一堆说辞,乌桑在黛山上初见他时向他砸来的只是剑鞘而不是剑刃,那时他处境危急,疲于奔命,却并没对陌生人动杀心。
路上抢马那次,乌桑若是嗜杀之人,他要取车夫性命易如反掌,却也只是打晕了车夫。
还有徐州城外,乌桑一招领先,长剑横在他头顶时,他必然知道自己追着他是为了杨家的事,他那时要取他性命也不是不能,却也没有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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