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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雪红 (牧葵)


  诛银讶然地抬起脸,见苏少迟打开布包,将一粒姜红色的药丸放入他手心。他可瞧得清楚,苏少迟似是把仅存的希望都寄托在上头,换他在求他:此生太苦,不如他们就约来生。
  「这粒孟婆丸,从陈源那里拿得的。服下后,如过忘川、饮下孟婆汤。你如若实在想走,由此到来生去,想怎么活,别看老天眼色……朕,都诺你。」
  虽然我更情愿你此生留下来。苏少迟没把那句会让诛银更为难的话说出口。他按捺着心上之痛,但愿爱人从此忘忧,从今往后便是新生,而下辈子的一开始,便由他呵着、护着,许他这世的每一天每一夜开开心心,什么烦恼都不再有。
  「你……」
  诛银愣愣然地打开手掌,身体猛然烫了起来。令他昏昏然的并非这突如其来的忘忧药,而是苏少迟的那句话:朕想与你,先约来生。
  与他,是吗?
  诛银微弱地笑了,雪水湿透衣裳,他在苏少迟怀间却觉暖和。斗雪红,原来雪月季的花是这样的:一地红裳血香,与天边白雪斗个芬芳、一路血腥波荡,还要与一人争个岁月无瑕。
  他脱力地靠上苏少迟肩膀,一字未答,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第20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1.
  完整的平安玉摔碎在墙角,以此忘年,这皇宫里仍一点声息都无。
  一名刚入宫的侍女翠兰被悄悄地带入青璇宫,她并不知道此处曾发生的事、亦不晓得她将服侍的是哪位大人。刚踏进青璇宫的一刻,她便局促地猜测着、同时心里又止不住好奇与兴奋,只想瞧见住在这偏远华殿中的人。
  来时便见到前院一个大瓮,其中装着不少中药残渣。残渣中混着一片红红白白、面饼似的东西,她好奇地捞起一看,面饼上竟有完整的五官!吓得她马上缩手。
  「别碰。还有,妳得走得轻点,不可吵到病人。」
  引她走入殿内的陈源平淡地提醒,翠兰被吓得不轻,看他无所谓的模样,胆子又才大了起来。「病人」,她想着他这用词。随陈源蹑手蹑脚地步入宫殿内侧,绕过一扇木屏风,只见榻上端端地坐着一名青年。
  「陛下。」
  翠兰从未拜见过龙颜,陈源跪下,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那声称呼属于何人。手忙脚乱地要行礼,却听宴君一声「免礼」,翠兰这才发现宴君身旁窝着另外一个少年,方才慌乱间她踢着屏风,已惊醒了那人。
  翠兰缩着头望去,陛下身边的少年眉目清秀,两手却裹着厚厚的药布。他挨在宴君身上,瞇眼望了翠兰片刻,复又闭上眼睛。
  苏少迟将他轻轻挪到枕上,站起身,让翠兰随他到屏风外说话。
  「从今日起,妳的职责便是照料他起居。他甫经手术,需人时时注意他的状况。补材、炭火、日用品皆会供足,若还有所需,尽管与朕讨。」
  「手术……?」
  苏少迟看了陈源一眼,平静地道。
  「换皮。」
  翠兰想起门外那张面饼似的人脸,打了个机灵。随即安抚自己:人到了皇宫,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要习惯,况且看那少年也没如何的样子……她强装镇定。苏少迟见她表现,突兀地笑了出来,他转向陈源,叹道:
  「确实是个挺大胆的小姑娘。」
  后者不置可否,临走前拍了拍翠兰的肩。让她好好服侍着少年,有什么状况,不必担心惊扰圣上,随时可以通报。
  翠兰似懂非懂,隐约猜出了一二,她将服侍的这位大人,确实不简单。
  2.
  不简单的大人叫诛银,一对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翠兰开始时战战兢兢的,一举一动都怕不合了大人的意。过了几日她渐渐发觉,诛银其实没什么需求,吃饭喂药,一天下床走动个几次,她只管追出去替他打伞遮雪便行。
  其余时间,诛银只找她下棋解闷。翠兰本来并不会棋,所幸天资聪颖,给诛银教了几个时辰也学会了大半。她服侍的主人话不多,通常不是睡觉便是对着铜镜发呆,翠兰不知他一直盯着什么,后来醒悟过来,这张脸是新的,他在花时间习惯。
  这么一顿悟,翠兰还有点心疼了。陪着他对镜发呆。从只字词组中她亦得知这位诛银大人是个南方人。换皮,是为了回乡。
  「为什么回乡得换皮?」
  「因为我是重新投胎去的。」
  问起时诛银难得地攒起点笑容,翠兰不解。两人在炉边一局棋杀得难分难舍,诛银心思却好像不在棋局上,频频往窗棂外望去。
  「重新投胎,是什么意思呀?」
  「……等我换完这身皮囊,我有一样事物,让我忘记前半生。回到家乡后一身干净,什么都重新开始。」
  诛银没道出怨恨的意味,翠兰却听出他这半生有什么非得忘记不可的事。要忘了才能好好过活,这该是如何的心事?
  诛银指尖落下一枚白子,换下药布的手细如凝脂,终于不再见到刻划他风霜的老茧。往窗外又望了眼,细雪纷纷,从木格子间落入屋。一个冬日,倚着暖炉化成小水珠,淌入木隙间,似乎也是个水乡泽国。
  翠兰支着下巴思考着下一步落子,等诛银转过头来,她突然问:
  「大人该不会……在等陛下过来吧?」
  诛银一愣,旋即轻笑。
  「他不会来了。」
  「为什么?」
  侍女还追问,诛银不再往外看。他靠近暖炉,拂袖擦去地上的水痕──指头被木刺扎了一下,很习惯痛楚的他,对这一下子的触感却感到不可思议。
  「他怕我见到他、就没法决定──这下半辈子怎么度过。」
  虽只见过一面,可翠兰早看出了苏少迟对他的眼神。
  「不能一起过吗?」
  她如是问,诛银又顿住了。这次他抿着唇,「哗啦」地扫落了整盘棋,起身便要往房里走,留一地残子和本已接近结束的局。
  「世上哪有那么如意的事。」
  「如果有天意凭依,为何不能如意呢?」
  哪来天意凭依──诛银想这么嘲弄,扭头却看见翠兰雪亮的眼睛。话中有话,说的又怎么会是天意?
  是此情为凭。那人曾搂着他如此许诺,顿时昔日种种涌现心头,诛银停住步伐,不自觉地以手按住心口。他不能阻止脑海里浮出的那些好、那些恨,若他可以通通忘掉,他想要的来生,就不过──
  他猛然发觉自己已经说出口了。就像苏少迟脱口而出的一句「先约来生」。
  窗外雪花还在下坠,曾几何时,他再也记不起当他倒卧雪中的冰冷?应当已无恨,是他自己穿了把利刃在胸膛,时时点痛着变了形记忆。怎么偏忘了?他和苏少迟相拥着度过的那千万个北国冬夜。也许他也有一刻梦想,就让这雪白了他们的头发。
  而今还有什么值得困惑的?他、或者苏少迟也是──怕只怕来生他没能爱上他。
  3.
  离开北方的日子,定在次年惊蛰。
  春雷一响便动身启程,抵达南方恰巧碰上正好的时节。那时春花齐绽、水乡日头煦暖依人,要诛银吞下孟婆丸后一觉睁眼,见到的便是家乡最动人的风光。
  诛银托翠兰将截余半生的愿望写在纸上,短短几行书,修改了几十遍,最后关于自己的也就寥寥几笔。剩下日常冷暖、字字托心,几乎都在写让苏少迟照顾好李青与李依,看得翠兰都忍不住多嘴:
  「您也多替自己想一想。」
  诛银只是笑,未到更天便收拾好行囊。他此去自有苏少迟为他安排新生,东西不必多带,件件都是珍惜的。
  「想什么?在这之后,连我自己也忘记,只有你们晓得我了。」
  翠兰自然被交代必须守口如瓶,想到诛银此去可说是他们的永别。虽服侍的时日不长,仍难免红了眼眶。替诛银打点好行李后,她偷偷地抹了把泪,发现诛银看见了,慌张地擦一擦眼眶。
  「奇怪,都最后一个晚上了。陛下真的不来吗?」
  诛银如常地准备就寝,听她说,前一刻才刚把苏少迟遣人送来的衣物收进囊袋。人这大约是真不会来了,却不见他有什么反应,让翠兰熄了灯、把信送出去,一梦三更。
  他知道他会来的。
  枕上起伏着紊乱的梦,梦里终有一人悄然而至。把手放在他被上,迷迷糊糊地便被吻了吻。诛银缩在被窝里不肯起身,听苏少迟的声音融入黑暗中,像一盏忽明忽灭的灯,只问:这摇曳的烛心,能为一人垂泪天明否?
  「一个有月季花开的地方、一幢靠水的青石老屋、一个平凡的身分……诛银,你要的,真只有这些?」
  「你已给了我盛世太平。」
  诛银在被下轻声答道,感觉那只手探了进来,轻轻地搁在他身上。他去捉苏少迟的手,第一次用细致的指头碰到了他,原来苏少迟掌心也有不少茧与疤,是他以往不曾留意的,他格外小心地感受那粗糙不平的质地。
  「陛下……」
  半声称呼卡在那里,一字之差,却觉别扭。诛银顿了片刻,稍微钻出被窝了些,把半个身子探出来,他把他叫苏少迟的方式改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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